在巴黎,我是个政治不太正确的人

扫妈非虚构二世 2025-11-24 16:31+-

    因为数学教授、作家蔡天新到巴黎,在F360书店和一些老巴黎聚了一次。 那天正是原来四通公司的创始人万润南的追思会, 老巴黎们有些是参加完追思会来的。 提起四通和万润南, 年轻人都不会知道了。我知道,尽管往事也在时间中褪去了光泽, 但仍然记忆清晰。 

    这些老巴黎有些我也是第一次见,所谓“老”,是指他们来巴黎的时间,大都是80年代。 他们有的据说开了巴黎最好的饺子馆, 有的是诗人,有的背景不详,我也不好意思问。 听他们聊天,很多我不知道的巴黎故事,一位先生想起很久没见艺术家马德升了,据说他从不用微信,电话也不知改变没有。 正巧我认识的一个年轻朋友在8区开了个画廊,我在她的朋友圈里看到过马德升去她的画廊看画, 就帮忙问了下电话。 听先生和马德升德聊天,是那种老朋友的熟黏,在巴黎的华人,说起来也是不大的圈子。 这些老巴黎,和我认识的巴黎年轻人不同,我好像很熟悉他们,毕竟我们都有共同的中国的80年代;但同时又好像很陌生,中国变化最大的30年,他们在外面,我在里面。 

    在巴黎当别人问我是哪里的人时, 我发现我总是下意识地回答“上海”。 这是我和老巴黎们的不同,他们应该是早已把巴黎当做了家,而对于我,在巴黎是旅居,上海才是真正的家。这不是因为房子的原因, 纯粹是心里感受。 我和老巴黎们聊天时, 会明显地感受到我们之间的不同。 我离开聚会时习惯地叫了Uber, 主要是我住在郊区,晚上坐地铁没有安全感。 这和在上海不一样,在上海我的女儿半夜参加完活动回家我都不怎么担心。在巴黎,即使是叫Uber,刚开始时如果遇到黑人或阿拉伯司机,我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的。

    一个老巴黎对我说, 要了解法国的历史,就要了解法国殖民地的历史,不要以为白人的法国才是法国人,过去的法国殖民地的人也是法国人,是法国的一部分。 我的理解是,相对于中国人,黑人和阿拉伯人才是法国人的一部分,法国人会把这些人当作同胞,也许在语言上和文化,他们的共同之处更多,我不应该有这种害怕的心理。

    我很惭愧我的政治不正确,但我的忐忑是真实的, 我也不想因为要政治正确,就假装不害怕。我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觉得这种害怕不是因为别人有什么问题,更多地是来自于不了解,而不了解又产生于文化和生活背景的不同。

    在中国, 即使是第一次见到一个陌生人, 我也能通过面容,服饰,说话基本能判断出一个人的教育背景,职业,这是一种深深植根于熟悉社会环境中的直觉,辨识能力会带来安全感,我知道自己在和什么人打交道。 而在巴黎,大部分时候遇到不熟悉的人时, 我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盲区, 出于对隐私的尊重我不能直接提问题, 但不同的肤色,穿着后面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失去了辨别的能力。 而这种不了解,来自于我原有的“社会感知系统”在巴黎失效了。

    我熟悉的中国式的判断机制在巴黎突然崩塌,肤色、穿着、口音,都不再是身份的线索。“殖民地的历史就是法国的历史”这句话非常关键。法国今天之所以是法国,不仅仅是“白人法国”,而是由阿尔及利亚、塞内加尔、摩洛哥、马提尼克等前殖民地和海外省共同塑造的结果。语言、教育、制度的延伸,使得这些群体与“法国身份”深深纠缠在一起。一个穿运动服的年轻人,可能是医生,也可能是快递员;戴头巾的阿拉伯女性,可能是大学教授,也可能刚刚抵达法国;说法语带口音的人,也许他的祖辈早就是法国公民。老巴黎那句话的意义,此刻变得格外清晰。在这里,肤色不代表身份,真正的“法国人”可能是你最意想不到的那一位。真正的界限,不在于血统,而藏在语言的细微语气里,在彼此对平等的信念里,也在对共同历史的认知中。

    我的“害怕”,并不是简单的偏见的产物,而是对未知的防御反应,但这种恐惧和动不动就打车,在巴黎的语境中,就显得很矫情。 

    久居巴黎的知识份子,和我在对事物的看法上也是有不同的。 有一次和杨天娜聊起AI, 我说到AI 现在成为了我工作不可缺少的助手。 她非常严肃地以一种带着道德立场的坚决告诉我, 我不应该常用AI, 因为这个工具,会浪费很多资源,而且会让人变得有依赖和愚蠢。 杨天娜是德国人,是艺术评论家和策展人,因为她丈夫是杨诘苍, 她的中文很不错。 关于她的观点,我也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我们这一代人如果不学习理解和使用AI, 也许用不了几年就我们就会被淘汰,就像现在的老年人因为不会用智能手机,连出租车都无法叫一样,对AI技术的拒绝,也许最后自己连基本生活能力都没有了,那怎么办? 杨天娜说她宁愿被淘汰。 我只好对她说, 很久我没有听到这么法国知识分子的话了,她纠正我说:是德国知识份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很欣赏也很敬佩杨天娜这种知识份子的思考,而且她不仅仅停留在思考,她会身体力行地践行自己的信念。 但是,重要的是但是,我知道自己不会因为欣赏这种思考而放弃对AI的学习和使用, 也许相对于欧洲的知识份子来说, 我更加实用主义,我更加重视生存能力,也更愿意承认技术发展的不可逆,也许在欧洲知识份子的眼中,我的态度显得过于功利, 这也许又是一种政治不正确,可是在我看来,学会在未来的时代努力活下去也是一种正确。

    我想我和这些长居欧洲的知识份子不同,我无法在法国找到归宿感,无论我多么熟悉法国的文学和艺术,世界并不只是由文学艺术构成的。我们这些人,最初从同样的地方出发,但因为我们走了不同的道路,看了不同的风景,最终形成了对世界不同的态度。 我知道我只能在法国旅居,说到底,我的思维方式不是欧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