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首例冷冻人的丈夫说了心里话
一个“嘴硬”的采访对象
“你不用担心我,我既然接受采访就有心理准备,问心无愧何来惧?”报道发出后,桂军民给我发来这句话,出乎意料。
当天深夜,我和他通了电话,他显得很豁达:“无所谓,别人爱说什么是什么。读完报道,我反倒更坦然了。”
聊了半个小时,他似乎更愿意袒露自己了,这份难得的柔软让我猝不及防。在那之前,我们的采访每到“掏心窝子”的环节,就变成暗流涌动的博弈,我换着招数节节攻进,他死守城门,举盾防御。
2025年9月,我在济南耗了13天采访这个选题。头一周时间,我屡次困惑于如何撬开他坚硬的外壳,虽然想尽理由登门缠着他,但得到的回答一直都是:对于当初的抉择,他没有纠结,不会后悔,只有毫不动摇的决心和信心。

2025年9月3日,济南商河,桂军民(右)祭拜展文莲,王春霞(左)陪伴在侧。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摄
可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几次跟编辑诉苦,这回遇到了一个极其“嘴硬”的男人。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他身边寸步不离的女友,让我完全没有与桂军民单独对话的空间。
采访地点大多是桂军民的家,他身体不好,不方便出门,话说多了就胸闷,喘不上气儿。我们面对面,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聊已经离开的妻子展文莲。对于同居的女友王春霞,他嘴下毫不留情,会直说自己对王春霞只是“功利性”的选择。
他一遍遍追忆前任的美好,贬低现任,这一定会灼伤王春霞。我感到忐忑,一再斟酌提问方式,尽量让一旁的王春霞听到的话语不那么刺耳。桂军民后续有了收敛的意识,将一些话题委婉绕过。
果然,王春霞对我很戒备。她会以“活在当下”为由,反复拒绝我对她的约访;两次采访过后,她送我到门口,“采访差不多了,以后就不用再来了吧?”
我愣住,身体前倾,抵住那扇要关的门,“要来的,还要来的”。她脸上掠过一丝不快。
“你不就是想要爆款吗”
“如果要说伤害的话,你已经伤害了我。”9月5日,在我第6次采访桂军民时,王春霞直接表达对我的不满。我又愣住了,在我与她对视的瞬间,空气凝固,身后的桂军民一声不吭。
事情是这样的。此前,我跟桂军民约定,要换个环境单独采访,没有王春霞在场,他应下了。
但当桂军民出现在我眼前时,身边还是多了王春霞。她问我:“你是希望桂老师一个人来吗?”
她总是能让我愣住,我只能回答:“没有啊,没有。”
那天,济南下着滂沱大雨,我们三人在酒店房间里气氛尴尬。天知道,我内心多么焦灼,能争取单独采访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
有大半个钟头,我和桂军民当着王春霞的面,像是在表演对答的人,聊些不痛不痒的话。终于,我忍不住了,要求王春霞回避片刻,推她出门。
我低头,跟她连连道歉,这是发自内心的愧疚,王春霞很不情愿地退出了房间。她说,愿意给我一个“成功”的机会:“你不就是想要爆款吗?我跟桂老师一样,看你年轻,给你这个机会。”
我错愕,不知道从何解释。我不是在追求爆款,营造合适的采访环境是为了尽量打开受访者内心,这是我接受的新闻操作训练的基本要求。何况我已经出差十余天,再这么耗下去,怎么交差呢?
“你不想成功吗?”她用自己的生存逻辑来解读我的坚持,“谁不是为了往上爬?我做任何事都这样。我告诉你,我工作起来就很狂。”
我能看出来,她身上有一股拧巴的劲儿,她在外人面前自信大方,那是她多年自力更生带来的底气。但在桂军民的家庭里,她隐忍许多,对桂家父子和展家人小心翼翼,被桂军民说教时很少抱怨。一旦抱怨,她会得到这样的回应:“受不了就走,没有强迫你。”
刨除其他因素,就在与桂军民言行举止和生活习惯的磨合上,我问她,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吧。她说没有,但又反问我:“你介入了这样的家庭,能怎么办?”
等我失落地回到桂军民跟前继续采访时,他轻描淡写地解释:王春霞就这样,她身上的不安全感本质上是自卑感。
说这话时,王春霞又回来了,她将手机塞进桌旁的小包里,随后退出房间。那手机亮起的屏幕上,显示正在录音的声波图。我没有去按暂停键。
好在那场采访,桂军民果然比之前更坦诚了。他的心门似乎打开了一条缝,道出这些年他的纠结与矛盾,“有时很煎熬,我就像个两面人”。
但为什么在原本约定好的单独采访里,突然出现了王春霞,这个细节在我的心头萦绕了几天。以桂军民的秉性和脾气,只要他说一,王春霞不会说二。我没有去跟桂军民问个究竟,毕竟,我只是个突然闯入的局外人。
关于这个家里流动的复杂情感,我想知道更多。在离开济南前,我最后一次硬着头皮去桂军民家里。那天,桂军民脸色乌青,感叹自己老了,说他已经离不开王春霞;王春霞在身边,他心里才有底——万一发生什么意外呢?
说着说着,他心脏又不舒服了,退到一边的电脑桌边打游戏。我知道,采访到这里,也该结束了。历经两周的反复拉扯,我们都疲惫了。此前的采访,从来没有记者让他说这么多话。
迟到的心里话
我与他最近一次联系,就是报道发布之后的这通电话。对于网上不少骂他找“新欢”的负面评论,他自称看得很开了。记忆和生活是两回事。“我又不傻,我只是忘不了过去,记忆是抹不掉的,现在的生活我还要过。”
他说,人啊,生活在一起都会产生感情的,他跟王春霞也是这样,慢慢地转换成亲情,已经融到一起,只是他此前不愿意承认。
他此前没有告诉我的还有:其实在决定冷冻妻子之前,他就知道复活的希望渺茫,但他就是舍不得,他想换一种方式,把妻子留在同一个时空里,时常去看看。
他就像选了一条不知道尽头的路,只管往前走,也许坚持不到终点,“但你最起码知道,前面会有一个终点,还是那句话,人总是要有点梦想的”。
为什么之前不跟我说这些呢?我调侃他,想要听到他说心里话太难。他笑道:“人跟人相处,总会有个过程嘛。”
“我现在觉得,如果大家讨论得更激烈,反而达到我的目的了,那么多人能来关注这个事儿。”桂军民说。这话是在安慰我,也希望,能真的安慰到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