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战争阴霾下 莫斯科中东钢丝走不稳
叙利亚和伊朗局势剧变之际,俄罗斯因乌克兰战争而分身乏术,无力拯救深陷危机的盟友。与10年前相比,莫斯科在中东的影响力已大幅减退,过去几十年努力构建的反西方阵线也日趋脆弱。随着大国博弈日益激烈,俄罗斯在中东的布局势必更具挑战。
短短半年间,中东局势出现两次剧变:先是去年12月初叙利亚阿萨德政权垮台,后是今年6月伊朗遭以色列和美国空袭。陷入困境的阿萨德和伊朗当局都曾向俄罗斯求助,却未获得老朋友的有力支援。
莫斯科虽秘密为阿萨德安排好藏身之所,但不再像2015年介入叙利亚内战时那样鼎力相助,而是任由反对派武装分子夺取大马士革,终结阿萨德家族半个多世纪的统治。
几十年来,莫斯科在中东费心经营与各方势力的关系,叙利亚和伊朗都在它的关键战略布局中。如今,克里姆林宫的两次沉默,传达出无比清晰的信号:俄罗斯无心也无力再次卷入中东乱局。
乌克兰战争是导致俄罗斯在中东盟友面临危机时裹足不前的最大原因。新加坡国立大学中东研究所副研究员郑爱施告诉《联合早报》:“莫斯科在乌克兰的军力已经捉襟见肘,(西方)制裁也持续打击俄罗斯,因此莫斯科没能力扩大对伊朗或叙利亚的有力支持。”
根据美国智库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近期的数据分析,俄军自2024年1月以来新占领的乌克兰领土有限,与乌克兰相比遭受了相当规模的武器装备损失,人员伤亡率极高,到今年夏天可能达到100万人。
据媒体报道,俄乌战争期间,伊朗私下为盟友俄罗斯出了不少力。伊朗的“见证者”无人机,曾多次出现在乌克兰战场。
CSIS的文章称,德黑兰向俄罗斯提供包括无人机、炮弹和数百枚“征服者-110”短程弹道导弹在内的大量援助,并协助俄罗斯建造无人机工厂。作为交换,俄罗斯向伊朗提供雅克-130驾驶教练机、米-28攻击直升机,同时支持伊朗太空和导弹计划。
普京1月还与伊朗总统佩泽希齐扬签署《全面战略伙伴关系协定》,加强俄伊两国之间的友好关系。
华盛顿智库中东研究院的高级研究员若扎(Iulia Joja)受访时指出,通过多方面的紧密合作,俄军得以延长俄乌战争,德黑兰则从莫斯科的次要伙伴升级为重要伙伴。
俄罗斯和伊朗多年来也把阿萨德政权下的叙利亚当成自己的附庸国。俄罗斯在地中海唯一的海军基地就设在叙利亚的塔尔图斯港;叙内战期间,俄罗斯还在赫梅米姆建立空军基地,作为在叙空中行动的指挥中心。这两个军事前哨,对于莫斯科在中东和面向非洲的力量投射至关重要。
伊朗则长年与阿萨德代表的回教阿拉维派结盟,同时扶植加沙哈马斯、黎巴嫩真主党、伊拉克什叶派民兵、也门胡塞武装组织等势力,构筑反美反以色列的“抵抗轴心”。
(插图/何汉聪)
俄军与美以冲突无胜算 故未提供伊朗军事援助
然而这些盟友,甚至伊朗自己,近两年都遭到以色列重创。哈马斯多名军事和政治高层被以军暗杀,真主党领袖纳斯鲁拉死于以军之手,伊朗则有20多名军官和多名核专家在6月以伊冲突中丧生,关键核设施受到不同程度损坏。
美国智库“捍卫民主基金会”(Foundation for Defense of Democracies )的兼任研究员弗兰茨曼(Seth Frantzman)称,12天以伊冲突期间,伊朗向以色列发射数百枚弹道导弹,造成将近30人死亡,数千人受伤,但二者空中实力悬殊,伊朗无法抵御以军F-35和F-15等战机的攻击。
为避免在本国军力受限时再与美以陷入纠缠,俄罗斯没有为伊朗提供军事援助。若扎说:“俄罗斯的面积是乌克兰的28倍,至今仍未能打败乌克兰,这还是在乌克兰仅得到西方有限援助的情况下。如果俄罗斯与以色列或美国起冲突,显然毫无胜算。”
除客观能力受限,俄罗斯之所以在伊叙危机中表现克制,也与自身战略考量有关。
国大的郑爱施分析道:“俄罗斯长期以来在中东地区秉持有分寸的模糊战略,一边讨好伊朗和叙利亚,一边谨慎处理与以色列和波斯湾地区的关系。若是在最近的以伊战争中过于公开支持德黑兰,或是在去年果断介入力挺阿萨德,都有可能疏远这些关系。 ”
以色列境内有100多万人讲俄语,占总人口约15%,当中多为苏联和后苏联时代移民。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拉惹勒南国际研究院兼任高级研究员塞加尔(Amin Saikal)受访时说,这层特别的社会纽带,促使普京在处理伊叙危机时更小心。
另外,俄罗斯因入侵乌克兰而受到西方大规模制裁,尤其在能源和金融方面。为分散风险,莫斯科与掌握能源贸易话语权的波斯湾国家扩大合作,寻求更多投资机会,让战时国内经济持续运转。
英国牛津大学访问学者加利瓦(Diana Galeeva)2023年12月在华盛顿智库“波斯湾国际论坛”(Gulf International Forum)网站上发表评论称,俄乌战争期间,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简称油盟)和盟友先后于2022年10月和2023年4月决定减产,符合俄罗斯维持石油高价利益。在俄伊发展“防务外交”之际,海湾合作委员会国家的经济实力,已然成为俄罗斯经济的根本,使莫斯科保住重要的天然气和石油收入,并建立替代西方供应链的出口路线。
俄罗斯今年1月与伊朗签署《全面战略伙伴关系协定》,却没承诺共同防御,也是俄罗斯在中东力求平衡的例子之一。郑爱施说:“这就是俄罗斯的标志性姿态:保持存在但不纠缠,保持接触但不过度扩张。”
伊朗叙利亚受创 削弱俄对抗西方努力
莫斯科的模糊态度为自保留下余地,却难免让盟友失望。国大中东研究所副研究员郑爱施认为,阿萨德垮台冲击了莫斯科作为可靠后盾的形象,以伊冲突则进一步凸显克宫安全承诺的局限。
两轮危机过后,俄罗斯在中东的舞台不再那么广阔,而且只要乌克兰战争持续,俄罗斯就难以有效增强在中东的影响力。
俄罗斯2001年与中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宣布成立上海合作组织。伊朗后来也成为成员国。上合组织今年7月15日在北京召开外长理事会会议,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右)与伊朗外长阿拉格齐在场边举行会晤。(法新社)
伊叙盟友遭受重创,也削弱了俄罗斯对抗西方的努力。布拉格国际关系研究所高级研究员伯曼特(Azriel Bermant)在澳洲战略研究所(Australian Strategic Policy Institute)网站分析道:“俄罗斯需要伊朗充当威胁西方的搅局者,可如今饱受摧残的伊朗政权已无力给予帮助。”
自冷战以来,制衡西方始终是俄罗斯中东政策的底色。苏联曾与伊拉克、埃及、叙利亚等多个中东国家建立密切联系,也与北非阿尔及利亚和利比亚接触。
苏联1991年解体后,美国在中东占据主导,俄罗斯暂时淡出,但依然与叙利亚、伊朗和土耳其保持关系。普京执政期间,俄罗斯重返中东,不但与以色列共同应对北高加索地区的暴力冲突,还与欧盟、美国及联合国共同参与以巴冲突的调解工作。
叙利亚2011年爆发内战后,俄罗斯于2015年高调介入。这是俄罗斯首次在前苏联领土之外的战区进行军事部署,奠定了它在中东地区的军事角色,也为它在与美国的角力中增势。
学者:俄罗斯“有计划淡出” 只能在中东维持有限合作
不过,莫斯科如今表面上努力维持与伊朗和其他伙伴团结一致的形象,却又刻意避免卷入新的军事纠葛。郑爱施认为,这种“有计划的淡出”,导致俄罗斯在中东的反西方阵线变得更加松散、被动且交易式,估计只能维持有限的合作。
可是,这并不代表俄罗斯将从此告别中东,又或是放弃在中东布局抗衡西方。
南大的塞加尔指出,俄罗斯依然可以通过各种多边主义机制,继续与中东国家合作,保持参与度。
例如,俄罗斯和伊朗都是上海合作组织的成员国,沙特阿拉伯、埃及、卡塔尔和阿联酋则是上合组织的对话伙伴。俄罗斯也是金砖国家(BRICS)之一,这个组织同样包括伊朗、沙特和埃及。莫斯科预计也会继续与油盟密切合作,维持能源收益。
华盛顿中东研究院的若扎说,以美对俄罗斯盟友伊朗的重创,只是俄罗斯在中东与西方长期鏖战中的其中一仗。莫斯科在中东扩展影响力,过去10年都很成功,尽管现在落于下风,也只是暂时受挫,它在中东的影响力依然不可低估。
美欧或有机可乘 遏制俄拉拢中东
叙利亚政权更迭,加上俄罗斯被乌克兰束住手脚,为西方打开一扇机会之窗。后阿萨德时代的俄叙关系还没着落,美国已经迅速行动起来。美国总统川普5月在沙特会见叙利亚过渡总统沙拉,宣布解除对叙利亚的多年制裁。欧盟多国也恢复与叙利亚的外交接触,并且反复呼吁叙利亚别受他国影响。
以哈冲突期间,美国还不断与卡塔尔和埃及斡旋加沙停火谈判,并试图推动以色列与更多阿拉伯国家实现关系正常化。
郑爱施分析,西方通过防务合作和经济激励措施等方式,加深与波斯湾国家接触,可能进一步消减俄罗斯影响力。西方的长期承诺,包括与土耳其等关键国家的协调,对于塑造更加平衡的地区秩序也具有重要意义。
她说:“关键不在于取代俄罗斯,而在于为中东提供更具吸引力的替代方案,即在基于规则的合作基础上构建稳定与发展的愿景。 ”
中东大国竞争料在中美间展开
俄罗斯的光芒黯淡,塞加尔认为,中东接下来的大国竞争会在中美之间上演。
中国2023年促成沙特和伊朗复交,有力展现北京的地区影响力。不过,中国与中东的互动,其实更多聚焦经济和贸易领域,例如“一带一路”的投资项目。
国大中东研究所研究员林婧认为,中国在安全、军事和危机干预方面相对谨慎,并未展现出俄美那样直接介入地区冲突的意愿或能力,今后相信也会继续以稳定推动者和经济合作者身份存在。
她向《联合早报》分析:“未来能否出现真正多极化的中东格局,不仅要看中国是否愿意承担更多政治和安全责任,也取决于整个地区是否欢迎这种角色转变。”
中东长期被视为大国博弈的棋盘,美国仍会充当地区安全秩序的主导者,但中东国家也有自己的考量和决断。
与中国经贸往来频繁的沙特就是一个例子。塞加尔说,虽然沙特实际上是美国非常亲密的盟友,却一直热衷于实现外交政策多元化。“如果有必要,利雅得非常希望拥有一些对抗美国的筹码。”
各方交手间,必然也有属于俄罗斯的机会。郑爱施研判,莫斯科可能加强与中东各方的经济合作和外交斡旋,尤其是与伊朗和叙利亚新领导层的合作,同时坚持走钢丝般的平衡策略。
郑爱施说:“归根结底,俄罗斯的定位是当所有人的第二好伙伴——并非不可或缺,但始终有用。这样一来,即使它的相对影响力下降,也能继续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