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软实力正在衰退
作者沈荣钦:哈佛大学著名国际关系学者奈伊(Joseph Nye Jr.)过世了。 1990年冷战结束之际,民调显示超过半数美国民众相信美国正在衰退中,因此应该采取保护主义以及避免对于国际过度的承诺,奈伊为文驳斥这种说法,认为出自对于权力的错误认知,因而提出“软实力”(soft power)的概念。
奈伊认为二战后因为各国强权的衰退,强化美国主导地位。 全球经济恢复平衡是自然现象,并不代表美国经济软弱。 事实上,从1970年代到1980年代末,美国在全球经济产出中的比重始终保持稳定,约在23-26%之间,说明美国经济具有韧性而非衰退。 事实上,即使到了2023年,美国占全球经济比重仍维持在26%,并未显现衰退迹象。
什么是权力? 根据赛门(Herbert Simon)的说法,权力即A影响B的决策或行为的能力。 奈伊认为从根本上而言,一般人对于国家权力的认知仅局限于硬实力,也就是军事力量与经济制裁影响其他国家决策或行为的能力,而忽略透过塑造偏好、培养善意以及传播他人感兴趣的价值观、文化和思想来发挥影响力的软实力。
奈伊认为软实力的三个主要来源分别是:
文化影响力:一个国家的艺术、音乐、电影、文学、时尚或美食,都可以吸引全球观众。 例如美国好莱坞电影、韩国K-Pop和日本动漫,分别输出美国、韩国和日本的价值观给世界。
政治价值:民主、人权或法治等理想,如果得到一致的实践,就会吸引他人。 冷战期间,美国推行自由民主作为苏联共产主义的替代方案,赢得了世界部分地区的民心。
外交政策:合法和道德的政策(例如人道主义援助)增强软实力,而激进或虚伪的政策可能会削弱软实力。
这些来源通过大学、媒体、非政府组织和跨国公司等机构扩大,有机地传播了一个国家的影响力。 政府也可利用外交、国际媒体和国际交流计划来塑造观念,其他如举办奥运或世界杯等赛事也能展现一个国家的实力和价值观。 只有当别人对一个国家的文化、价值观或外交政策持正面态度时,软实力才会有效。
奈伊认为在内政上,川普远比他的批评者所认为的更善于沟通,只是他的沟通风格不同于被称为“伟大沟通者”的里根或小罗斯福总统,相较于里根与小罗斯福试图向全国人民发表谈话,川普则是针对支持者而说。 反对者经常批评川普词汇浅薄和句子简单,但事实上他的言论是在实境秀锻炼出来,深知夸张与挑衅的语言可以提升收视率,简单的短句子不仅有力,也创造出有如与选民对话的效果。
其结果是川普在内政上的沟通十分有效,他善用口号(如“让美国再次伟大”)与符号(如红色帽子)创造出鲜明形象,在首次竞选美国总统共和党内初选时,自17名共和党候选人中脱颖而出, 座位由边缘逐渐成为中心,获得了相当于20亿美元的免费电视广告收入,远超过对手杰布・布什(Jeb Bush)募集的1亿美元付费广告。 他也是首位能够有效与铁锈区选民沟通的第一人,能够在铁锈区大胜对手。 此外,他还能在推特(如今的X)140个字的限制下,说明许多复杂的议题,让支持者得以快速了解其立场并集结。
但是在国际关系上,川普就失去他有效沟通的魅力。 他的美国优先暗示其他国家是次要的; 他退出国际组织让小国更丧失话语权,强权在双边谈判中更能够显现优势; 删除美国国际开发署预算,令美国丧失政治价值优势; 他对全球发动贸易战,失去全球人民与盟友的信赖。 川普不仅未能发挥和支持者有效沟通的优势与国际社会对话,反而让美国的国际地位与信赖度快速下跌。
许多调查都证实奈伊的担忧并非无的放矢。 皮尤研究中心分别在川普1.0和2.0做了不同的调查,都得到类似的结论。 在川普1.0时,皮尤利用2017年与2019年的数据,发现在32个国家的受访者中,有64%的人对川普能否在世界事务中做出正确的事缺乏信心,仅有29%的人表示有信心。 这个数据比奥巴马时期对对美国持好感度的54%低了不少。 在川普2.0时,皮尤于2024年重新做了同样的调查,结果也同样显示,在34个国家中,仅有28%的人表示相信川普会在世界事务上做出正确的决定,而69%的人则不相信。 不仅外国人,连不少美国民众都有同感。 皮尤于2025年4月针对美国人的调查显示,49%的美国人认为,与拜登相比,川普的政策削弱了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仅有39%的美国人表示,川普的政策增强了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
同样的,民主联盟基金会针对全球100个国家超过11万人的调查,所编纂的“2025年民主认知指数”中,全球对美国的“净好感度”从去年的22%剧降到-4%,在欧洲国家的落差尤其大。 这不仅是美国首见反感多于好感,也是中国首次在净好感度超越美国,由5%增加到14%。
其他如《经济学人》、《ABC新闻》、《盖洛普民调》、《纽约时报》、《NBC新闻》与澳洲Lowy Institute等调查,也有类似的发现。 整体而言,这符合奈伊的说法,美国的军事实力与经济制裁等硬实力依旧独步全球,但是在软实力上,美国则江河日下。
川普的做法有时是面对国际蹒跚不得不为的行动,例如面对欧盟国家长期维持低谷的国防预算,如果不是川普犹如进入瓷器店的大象横冲直撞,恐怕欧盟会更晚直视自己国防预算不足的缺点。 但也因此在某些欧洲的民调中,如“欧洲外交关系协会”(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ECFR)或是“英国与欧洲公众意见”(Public Opinion in Britain and Europe)的调查,对美国负面观感的增加幅度都比其他地区的调查更多。
尽管如此,奈伊于过世前的2025年3月《金融时报》发表《川普与美国软实力的终结》仍非无的放矢,他认为川普并不真正理解权力,过于依赖军事和经济胁迫的硬实力,而忽视了说服力和吸引力,强调交易而缺乏外交一致性,无能建立长期善意与领导力量。
我遇见几位出生东欧的朋友对此的感受尤为深刻。 他们大多是在苏联解体前于东欧国家出生,然后移民到西方民主国家。 要不是在童年时亲身体验过共产主义,就是长年听从父母生存于共产主义的经验,和后来的西方国家生活比较,早就丧失对于共产主义的信心,而对美国为首的民主自由制度则有极深的信仰。 有些朋友从政后对台湾的善意,其实很多来自对于共产主义的深层不信任。 虽然对他们而言,中国共产党和苏联共产主义十分不同,例如他们儿时都经验过商品短缺,物质不足是日常生活经验。 匈牙利经济学家柯尔奈(János Kornai)的《短缺经济学》是每个人必读的圣经,他非常精巧地解释了为何共产主义不可避免地会带来商品不足度的问题。 在所有孩童心中,来自美国的玩具与商品永远是最迷人的,无论政府如何宣传美国帝国主义的邪恶,孩子们心知肚明,美国代表着美好意义。
对他们来说,中国共产主义和苏联共产主义最大的不同在于东欧前共产国家的短缺,成为中国的产能过剩,这或许是源自中国采取M型组织的改革和苏联U型组织的差异,但是在这些差异之外,他们对于共产主义的不信任根深蒂固,对美国的向往未曾动摇,直到川普上任为止。
他们说自己从未怀疑过美国领导世界所象征的价值,这甚至是一种超越童年商品短缺记忆的存在,直到川普让他们理解到,原来多年来对美国价值的信仰如镜花水月,可以轻易的为一位总统推翻。 人们也许可以屏住呼吸四年,但是八年真的太久了,足以摧毁一切信仰。 和奈伊一样,他们相信川普的政策在短期内有利,但是长期而言,必将伤害美国的软实力,也许到了此刻,这些朋友才真正体会到冷战的终结,这不仅是单一强权转向多极世界的时刻,世界也不再是自由民主与共产主义阵营的对立,而是价值观终究也转向多极的世界。
※作者为台大机械系、政大企研所毕业,于法国INSEAD取得博士学位。 现为加拿大约克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