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颠倒 211女博士 在义乌做主播

真实故事计划 2025-03-21 19:01+-

2024年8月开始,华东理工大学社会学博士生朱淑艳,在浙江义乌成为一名带货主播。像许多中小主播一样,她昼夜颠倒地直播,拿过10元的每日补贴,当过销冠,也经历过失业。

期间,朱淑艳访谈了50多位中小带货主播。义乌北下朱村被称为“直播带货”的梦工厂,无数草根涌入此地和周边区域,希望复刻头部带货主播们的财富神话,其中多数是学历不高的女性。这些年轻的女性必须超越自身生理极限,以博取流量的青睐,同时,她们的工作又极度缺乏保障,许多人在高压下身心受损,却仍不愿离开。

以下是她的观察和自述:

01

2024年8月,第一次上播时,我独自坐在十平米左右的直播间,紧张又兴奋。

离我脸半米的距离,有一个硕大的架子,上面夹了30多台手机,连满各种样式的充电线。这在业内被称作“直播矩阵”,目的是在有限时间内增加出单。

房间有窗但紧闭着,一台设置为25度的空调24小时开着——因为要保证手机不会因为发烫而出现故障。我身后的背景墙上,展示着不同花色nei裤的穿版效果,有一些放置得高高的,仿佛挂在我头上一样。

尽管化了浓妆,但还需要叠加各种美颜和滤镜。我快速扫了一圈屏幕,每一个画面中,我都是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无暇的皮肤,鲜红的嘴唇,这令我自己感到陌生。

座位上还留有上一位主播坐过的温度,容不得太多耽搁,我开始说起固定的话术:“欢迎哥哥姐姐们进入直播间,我们是nei裤厂家直播间…….”公司在桌面放置了可将话术稿立起来的架子,忘词后可以瞥一眼,为避免新人违规,公司要求严格按照稿子讲品,最好是一字不差,不得随意添加内容。

这天我播的品是男士nei裤套盒,起初我并未太抗拒,它毕竟只是一种商品。但等看到公司写好的话术,我内心涌满羞耻感。尽管电商平台有明确规定,严禁主播在直播中发表低俗不当言论和不实言论,但公司给的话术中,刻意将nei裤和性功能联系在一起:

“哥哥们,重中之重来了!看裆部内里,有两个磁石,它可以形成一个磁某场。有啥好处呢?懂的人都懂……”在讲解的同时,主播需要微笑着把nei裤裆部翻出来在镜头前进行展示。

一个211女博士,在义乌做主播

事实上,出现在我直播间里的很多用户是从短视频引流进入的。公司拍摄了大量剧情视频引流来增加场观,这也导致许多用户并非持着购买的心理进入直播间,评论区常有人对主播言语骚扰,令人难堪和不适。

要不要继续?内心挣扎许久后,我告诉自己,今天我所经历的,就是很多新人主播会经历的,初入行并没有太多选择,只能坚持做下去。

作为小白主播,我找工作的过程并不容易。八月的义乌气候炎热,我在招聘软件上海投简历,但回复寥寥。沟通七十多家公司后,终于有四五家公司向我伸出了橄榄枝。最后我选择了第一家,离我住址仅三百米。

面试时,直播间挤着三四个女孩,素颜的HR正在拿着眼影刷,手把手教一位女孩化妆,“你眼睛本来就肿,这个眼影要慢慢向外晕染”。我心想,这家公司不错,果然如招聘页面所写,会培训小白,且细致到了妆容部分。

然而,接下来几天充分让我体验到“免费培训”背后的代价。

公司要求的小白培训期长达七天,除第一天是在公司大声朗读和背诵话术,第二天就开始正式上播,每天直播时间递增,傍晚开始直播,从3个小时逐渐迈向6个小时。然而,培训期没有工资,一天只有所谓的10元高温补贴。并且,如果在直播时违规,要惩罚增加一天培训期。

违规的阴影笼罩着主播们:直播时眼神要不断看向每一个机位,不然有些账号会被判定为无人直播。此外,每半个小时要重设每台手机的商品讲解链接。

最初,因为台词不熟悉,加上30多台手机需要重设链接,我常常手忙脚乱。有些手机架得比较高,坐在座位上无法够到,我需要不时举着一个长长的杆子戳一戳手机进行操作。

主播们还时刻在管理人员的监管下。直播间墙壁上方装着一个巨大的摄像头,可以实时观察内部的情况,主播倘若要上厕所,需要在群里扣“8”进行报备,时间不得太久,从厕所回来后需再次在群内扣“8”表示已回工位。因而,我上卫生间时总是在走廊上跑得急匆匆的。

除摄像头,管理者也可以通过线上看直播的方式进行监管。有一天晚上11点多,HR在新手主播群里发布了一位主播1分钟的录屏,她明显已经相当疲惫,语速较慢,声音也有点哑。HR在群里批评:“状态有点差,自己认领录屏”。这种公开羞辱的方式让我感到恐惧,似乎无时无刻,无处可逃。

直播时长对我来说也是挑战。作为单品直播间,主播需要一遍又一遍重复话术。一轮下来大概需要5分钟,6个小时需要说80遍左右。一开始我的注意力还能够集中,充满ji情,但越到后面精神就开始涣散,加上人数不多、互动很少,直播变得枯燥又乏味。实际上,我每次播到两个小时左右,说话就变得吃力了。连续直播五六个小时后,整个嗓子都是干疼的,异物感十足。

有一天,我恐怖地意识到这种高强度连播给我带来的伤害:听到喜欢的歌时,我跟唱了一段,脑子却突然闪过念头,快别唱了!晚上直播还要不停说话,于是赶紧闭嘴,以免消耗到嗓子。

我的第一段“培训”为名的经历,我后来和老主播们交谈过,我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割了韭菜”。这家公司的本质是代运营,而长达七天的培训期就是免费给公司上一周的班,下播后没有复盘,直播数据也不允许看,主播的能力几乎无法得到锻炼。并且,基本没有机会和其他主播沟通,不少人没有熬到拿工资就选择了离开。而新入行的主播们,不少都有以“培训”为名没有得到薪水的经历。

和我同一批入职的主播,在第三天时已经从8位流失为5位。基本摸清这个公司的流程后,我也决定辞职。走的那天上午,办公室又来了四位女孩,HR又熟练地架起她的二郎腿开始说道:“我们公司特别好播,都是货带人,对小白特别友好......”我看了眼微信转账中的“10元”,同样的剧情还在继续编写。

一个211女博士,在义乌做主播

02

流量在直播中至关重要,但是谁也无法清晰解释流量是什么,又如何把控它。做直播带货的每一天,流量是起伏的,带货主播们的命运也在其中沉浮。

我面试的第二份工作是卖农夫山泉的团购,其中主要负责管理的是火哥。面试时火哥坦诚地和我讲,目前已有的主播基本是手把手教过来的,实在辛苦,所以并不想招小白。不过,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他同意给我机会试试,并细致地与我讲了诸多直播带货的技巧和注意点。

那段时间,我努力背诵话术,常常跑直播间学习其他主播。试播那天,我穿上大红色工服,在领口别好麦克风,站到镜头前开始讲解产品,真正有了种“我在带货”的感觉。

直播间里还有中控充当“捧哏”的角色,用激昂地语气回应我:“对的!”“是的!”“没错的!”“主播非常给力!”,活跃的气氛和互动,也促使我保持活力。试播通过,我留了下来,进入试用期。

那时,我每天需要上八小时班,二人搭班制,直播2小时,再当2小时中控,以此循环。由于晚上的流量更好,常常是傍晚5、6点上班,凌晨1、2点下班。但账号直播间的流量一直不高,平均在线人数一度从3、40掉到个位数,销售额不及同行的1/5。直播间人数少,并且不出单的时候,时间仿佛凝固了,像不断扔石头到湖面但没有起任何波澜。后来我和另一位主播交流这种状态,我俩都觉得,“像坐牢一样”。

这个账号的流量不行,火哥开始让两位老主播起新号。起号是一个枯燥艰难的活,主播面对的是0人的直播间,但仍需保持ji情,努力让用户下单。并且,直播时间常定在凌晨,因为此时开播账号少,竞争不那么激烈。

所幸,几天之后新的账号流量起来了,在线观看人数能达到1千人次。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需要临时接替播新号,那天播得不错。第二天又尝试播新账号时,上播40分钟后,直播间的人数突然飞涨,涌入三四千个用户,左下角又在哐哐出单,我觉得自己的的身体好像不间断分泌着一种兴奋物质,全然感觉不到疲惫。

下播时,中控告诉我,我越播越ji情,在后半场完全放飞了自我,在直播间里又喊、又蹦、又跳。那一天,两个小时卖了8.3万元,老板们笑称我为“销冠”。我盯着这个数字,甚至感觉有一些恍惚。

好的成交数据确实能给自己带来强烈成就感。那之后,我成为开场主播。成交额最高的一次,两小时播了近10万元,排上冲饮带货榜第一名。那天,前一晚我只睡了五个小时,嗓子也又疼又哑。但一站到镜头前,萎靡的状态立即精神起来,播着播着嗓子也打开了。看着直播间不断出单,内心就一个字,爽。

但好景不长,一个月之后账号又陷入低迷。流量的失去并不是断崖式,而是波动式的,但总体趋势是观看人数越来越少。老板也搞不清楚推流的逻辑。明明前一天的成交做得很好,第二天推流却平平;而有时播着又莫名其妙上了人。

为逆转颓势,我们试过很多办法,例如调整开播时间、场景更新等等。主播们开始在直播间扛农夫山泉——一开始是真扛,常扛得龇牙咧嘴。某一天换成了空瓶,于是可以“单手扛24瓶”了。

另外,我也学习老主播们制造一些戏剧冲突。例如过品的时候,佯装生气地指责中控:“动作快一点!这个1号链接赶紧给我下掉呀!这个价格不能卖那么多单,没那么多库存!”有的时候会起一点效果。

到了最差的时候,直播间只有个位数在线,两个小时都卖不到1000元。每天早晨七点开播前,我和中控都在相互打气,希望今天能快速“熬”过两个小时。而此时直播间背景板的脱落胶带,似乎已在暗示什么。

在连续一个多月每天都要亏几千块钱的情况下,老板们商议暂停直播。几天后,我接到火哥的电话,以为是换品继续上播了,兴高采烈地接起来。结果电话那端传来的是:“朱朱,我们公司倒闭了”。而我,也就猝不及防地,失业了。 

03

成为带货主播是一个意外。2024年8月,我来到义乌进行电商村的调研,第一距离接触到不少带货主播,发现了他们特殊的劳动过程。

为了把论文写扎实,我决定以身入局,我在下骆宅社区租房居住,那一带多的是租房做带货主播的外乡人,而当带货主播半年来,我播过的品包括男士nei裤、农夫山泉、家政服务、保暖内衣、头盔、饵料等等。‍‍‍‍‍‍‍‍‍‍‍‍

直播带货的江湖中,流传着从草根到成为网红、跨越阶层的神话,大众对带货主播们也颇多凝视。

身边一些好友得知我去做带货主播时惊呼,“要成为大网红了啊”、“钱应该赚很多吧,到时候带带我啊”,我也曾对行业抱有“光鲜”的想象。但进入田野、成为一名中小带货主播后我才发现,多数人对于带货主播的想象太局限于浪漫化的一面。

带货主播之间也有着明显分层。目前义乌的新手带货主播到手月薪在五到六千元,老主播平均在八千到一万,与头部相去甚远。像一个金字塔一样,义乌的这些主播都是位于中低位置的,但又构成了这个行业的大多数。

并且,随着电商环境的持续恶化,加上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带货主播行列,公司要求越来越高,工资越卷越低,工作时间越来越长,从先前的4小时变为6小时,部分公司甚至强制要求坐班。

与此相对,带货主播们又处在极强的流动性中。业绩不好、账号流量不行、公司倒闭、与运营或老板不和、公司换品等等都可能让带货主播们丢掉饭碗。前一天还在直播,第二天忽然就没了工作的情况很常见。

一位主播一年内换了7家公司,这还不包括部分兼职。由于没有制度性的保障,失去工作几乎不会得到相应赔偿。2025年年后,一位主播和我聊天时,她说自己快一个月没工作了,有时凌晨3点还在刷招聘软件,常常焦虑,陷入自我怀疑和否定。很多人想象和评论带货主播的薪水不错,却没有看到他们因为停播或失业没有收入的日子。

此外,带货主播的排班不定,停播也是家常便饭。主播们需要适应多变的上班时间,并以工作时间为轴调整自己的日常生活安排。吃饭不规律、熬夜、睡眠时间短、失眠都是常见的现象,继而可能引发内分泌和消化系统的疾病。

一次,我陪同事去附近的诊所看“工伤”——嗓子疼哑,医生都不询问太多,熟练地开了雾化的单子,后来才知道每天都有不少主播下播后过来做雾化。

在义乌的日子,我边直播,边访谈直播电商从业者。访谈的近50名主播基本都来自外省,只有1位浙江籍,没有一位是义乌本地人。面试提到自己是宁波人时,面试官一般也都会追问我为什么要来当带货主播,似乎这是一个下下策。然而,对于这些带货主播,这已经是他们“当下最好的选择”。

中小带货主播不高的学历门槛,义乌直播村的声名,吸引了许多省外的打工人。受访老板直白地说,“是个人,会说话就行”。我接触的很多主播是高中学历,有些甚至初中都没有念完。但相较于同龄人,早出社会的人往往有更丰富的生活经验,更“接地气”的表述。

我卖头盔时,与我同龄的一位27岁主播同事,尤其擅长由己及人打动用户,“前两天我从江西老家出来时,我女儿抱着我的腿一直哭,我也非常舍不得。家人们,我们一年到头在外,辛辛苦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家人的幸福和团圆。你出事了,孩子怎么办?所以今天大家要买好的头盔,既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孩子的负责……”她带货交易的数据也更好。‍‍

带货主播这个职业也更偏好女性。社会对于女性“亲和力强、温柔耐心”的想象,使得一些没有显著技能和社会资源的女性有了新的可能。

女性带货主播中,有因房地产市场不景气从房产销售跳到主播行业的;有难以忍受糟糕枯燥的工厂环境和长时间劳动,逃离流水线的;有为提高薪水,从酒店前台加入主播行列的;也有厌倦全职妈妈角色,在当带货主播的过程中重新找到自我的。

直播带货之余,我记录了20万字的《打工日记》。我也曾试图将主播的劳动现象和理论联系起来。但慢慢发现,和带货主播们复杂的、鲜活的实践相比,理论是如此单薄。比如带货主播存在“过劳”的状态,我曾看见身旁的主播因强度太大而播到呕吐,但擦一擦嘴巴就支撑着继续播。

但同时,主播自身都是不愿休息的,机会转瞬即逝,错过了这波流量,可能再也起不来了,与雇佣他们的老板并不是纯粹的“剥削-被剥削”范式。

在义乌,做直播电商的聚集在几个特定区域,主播们通常也在这几个片区居住,甚至涌现出了“主播村”。就我所在的片区,一个单间15㎡上下,月租通常是1000-1200元。

这些房子通常是二房东从本地居民手里收来的,用的建筑材料不是很好,很多家具像网上“串串房”的配置,看起来不错,又可能有毒。但租房谋生,主播们无暇顾及太多。我和同事们住得都很近,走路不用五分钟。有时候吃腻了沙县,还会去对方家里蹭蹭饭。

主播们的生活基本上都很简单,两点一线,下播后回到出租屋躺着刷刷视频,和上播时完全不是一个状态,基本都不会再想说话。很多人生活相当原子化,在义乌没有什么朋友,平时也不怎么出门玩。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需要社会交往。主播群里常常很热闹,有吐槽工作的、转发工作机会的、分享好玩的地方的...我访谈到的主播,几乎每一位都坦诚地和我分享了自己的故事,一聊就是两三个小时。

尽管面临着不稳定的风险,大多数主播告诉我,他们会继续做下去,因为他们本身并没有太多选择,“不做这个又能做什么呢”。有些主播积攒了一些钱,就开始自己拿货直播,亏钱了就回去上班,又攒到钱了就继续创业,循环往复。我时常感慨这些带货主播们的韧性,在有限的空间里尽可能伸展,在制度和规则的褶皱中创造自己的生存方式,是如此脆弱,又如此坚韧。

一个211女博士,在义乌做主播

刚开始带货时,我常和别人开玩笑,说“带货治愈了我读博”,晚上都能睡好觉了。作为一个人文社科的博士生,从本科到博士的十多年间,我常需要在阅读文献、做调研和写论文中穿梭,每个项目至少要数月或半年,生命处于持续数年的“未完成状态”,成果反馈极为延迟,我也曾饱受失眠的困扰。初做带货主播时,和中控搭配bi单做出的成交、回答用户问题收获到的感谢、后台屏幕上跳动的GMV都是即时性的反馈,有时也能让我感受到当下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但带货久了,我深感在直播间获得的“生命力”是虚幻的。“3、2、1”的倒计时不仅回响在直播间,也回荡在我们的生活之中。学术体系要求发表足够论文、按时完成学业,而直播行业(市场体系)要求持续的表现和转化数据,一旦达不到,都要出局。位处不同系统,我毕业的压力感和带货主播们的生存焦虑完全无关,却又在某个隐秘的维度,悄悄共振了。

2月中下旬是我给自己设定离开义乌的时间,这是因为,我需要在6月前完善自己的博士论文初稿。因为博士论文的通过要恪守严密的时间点,一旦错过某个节点,毕业的时间就会推迟。离开义乌那一天下着大雨,我载着我在义乌所有的家当,独自开着车,听到歌里在唱“这小小的身体,哪里都随意去”时,突然鼻尖有些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