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喝的古董” 中国有片世界顶级古茶林
在高高的景迈山上,当地茶农坚守古老的农业技术,生产出前所未有广受青睐的优质茶叶。
景迈山上一片高海拔森林中,黎明的曙光笼罩着青峰,一株古老的茶树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
直径达1.4米的粗壮树干和巨大的枝丫伸展成一顶枝繁叶茂的树冠,气势非凡——与中国各地商业化的茶园种植场中常见的那种排列紧密的矮小茶丛截然不同。这株生长于云南省西南部深山中的茶树别具一格,它的用途也迥然相异。
在外行人看来,这棵树可能只是森林里的一棵树。但对这个家庭来说,它是神圣的核心:他们向茶魂树祈祷,祈求祖先帕哎冷(现在被奉为茶祖)赐予他们丰收。
“这棵树已经一千岁了。”岩荣指着粗大的树干,语带自豪。然而近年来,他的信念似乎受到重重考验。正当该地出产的精品茶叶声名鹊起、价格节节飙升之际,他们需要面对不可预测的自然挑战却日益增多。
仅次于水,茶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饮品。全球范围内,人们每年要喝掉约1700亿升不同种类的茶,从绿茶、红茶到乌龙茶。虽然由于加工技术不同品种各异,但都源自同一基本成分:山茶科植物。
这种开花的常绿树种已经遍布世界各地,最著名的事件当属19世纪初英国殖民者将其带到印度,从而改变了中国在茶叶市场一枝独秀的局面。
然而今天,一种特殊的茶叶种类仍与景迈山密不可分。据说,在过去的一千多年里,布朗族和另一个本地族群——傣族——的人们一直在守护着这些古老的大叶茶茶林,这种茶树亚种用于生产各种茶,包括景迈山上色泽深沉、风味浓郁的普洱茶。
傣族茶农在云南省景迈山五片茶林之一的大平掌采摘茶叶。一千多年来,该地区的傣族和布朗族一直遵循自然之道栽培茶树。
岩荣和科兰芳夫妇(后排)与跪在地上的父母一起,向家族的茶魂树祈祷,这棵茶魂树是位于哎冷山顶的茶园中最古老、最高大的一棵。对身为布朗族后裔的茶农而言,种茶育林充满灵性。他们将茶林奉为神圣之地。
普洱茶因口感层次丰富而备受追捧,被一些茶类品鉴家誉为“能喝的古董”,部分原因是许多茶商将其陈化至少十年,使其风味更为醇厚,从而身价倍增。
在中国日益增长的消费人群中,兼具原始森林气息与清幽花香的普洱茶被比作美酒,时间愈久,口味愈柔和愈丰厚,也更具收藏价值。
制图:MATTHEW W. CHWASTYK, NGM STAFF. 图源: UNESCO; NASA/JPL; USGS; OPENSTREETMAP
岩荣一家拥有一片生长着大约4000棵树的土地,但多年来一直在勉力支撑,利润菲薄。2015年,他们决定与一个销售顶级普洱茶的高端品牌合作。
现在,他们经营的农业合作社雇用本地工人,帮助加工来自37户不同家庭的茶叶,年产量约为一吨。普洱茶被压制成圆饼状,陈化后包装出售,每饼(357克)售价2388元。
相比20年前,景迈居民的人均收入已得到大幅提升。对岩荣夫妇来说,这样的收益和经营上的成功使其年收入总和能达到二三十万元,比附近惠民镇的平均家庭收入还高。
两年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确认景迈山为世界文化遗产地,这一荣誉只授予具有独特文化价值的地方。景迈山是全球唯一与茶叶种植相关的遗产地。也许并非巧合,自从十多年前开始有人提议申遗以来,景迈茶叶的价格大约翻了一番。
该地区的6000名居民遵循自然之道,管理着1580顷土地和一百多万棵茶树。但这种可持续发展的模式也面临气候变化带来的挑战。2024年春,当地遭遇60年来最严重的干旱,而异常的暖冬导致虫害突袭,波及到岩荣家所仰赖的山顶茶林,即将被采摘的珍贵茶叶岌岌可危。
景迈的茶林位于海拔1250米至1550米之间,经常云雾缭绕,得益于凉爽的气候,茶树长出的叶片味道独特,层次丰富。如今,景迈的普洱茶以其独特的香气和口感备受品鉴家们的青睐。
布朗族的茶祖源于真实的人物。根据口述历史,大约在10世纪的时候,帕哎冷带领他的族人来到景迈定居,在那里他发现了野生茶树的药用功效,并开始驯化野生茶树。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帕哎冷教诲族人:“留给你们牛马,怕遇病而亡;留给你们金银财宝,怕你们挥霍一空;就留给你们这些茶树,子孙后代才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时至今日,这些教诲仍在岩荣和科兰芳等茶农之间口口相传。
与世界各地常见的梯田式单一种植茶园相比,景迈人精心管理的土地可能显得有些原始。然而,这种做法却蕴含着大智慧:树冠为喜荫的茶树提供遮蔽;地面上蕨类和草本植物组成的林下植被生机勃勃,不仅为动物打造出丰富的栖息环境,同时有助于土壤保持必要的水分。
此外,茶被划分为不同的区域,通过森林巧妙地分隔开来,以阻止病虫害的传播。
去年,面对干旱和虫害,布朗族茶农在景迈哎冷山上举行的山康节活动中祈求神灵保佑。他们象征性地献上祭品,希望能安抚害虫的饥饿灵魂。一些茶农在自家茶园里徒手捉虫。
布朗族人相信万物有灵,警示众人顺应自然,因此他们在养护森林时避免使用杀虫剂和除草剂,也不用修剪等激进的做法。科兰芳每年只在树与树之间割两次草,而且是用刀割。
最近的研究表明,景迈地区的农林技术时至今日依然卓有成效。中国民族大学最近的一项研究发现,景迈山高海拔茶树的茶叶比低海拔茶树所产茶叶的苦味少。而且,与商业化茶园相比,可持续的耕作方法造就了更丰富的生物多样性。景迈茶目前的价格约为普通种植园的6.5倍。
尽管岩荣家拥有数千株古茶树,但他童年时却家境贫寒,因为他们的茶叶产品几乎没有市场需求。
20世纪下半叶,中国大部分地区致力于发展高产的大型梯田式茶园,这种规模化种植模式使得需要大量人工采摘的古树茶逐渐失去了发展机会。
当云南有的茶山的茶农将古茶林夷为平地,转而种植更高产的新茶时,景迈人仍坚定地守护着他们的古树宝藏。
在族人的坚守中,那些看似未经修剪的古木自然生长。
在景迈泼水节上,傣族女性茶农将白色的线绳缠绕在钱币和蜂蜡蜡烛等象征性贡品上,以代表人类与水神之间的联系。干旱时,她们会祈求降雨。
景迈的命运在2000年前后发生了变化,当时中国政府投入资金为农村修建新的道路和电力设施。
渐渐地,有新的茶商开始光顾景迈山,越来越多的外来客给当地带来了新的信息和机会,同时也带来更多挑战。一些村民为了建造新房接待客人而砍伐树木,还有些村民为了增加利润,试图给茶树施肥,并修剪古树。
在景迈的一户人家,布朗族茶农将刚刚采摘的鲜叶分类,开始制作茶饼。这些茶叶源自大叶茶,用于生产各种红茶。制作普洱茶时,手工揉捻茶叶的步骤至关重要,有助于在陈化过程中形成醇厚的味道。
至2003年,自称是帕哎冷后裔的退休小学教师苏国文感到应该有所行动。在社区会议上,他引用帕哎冷的教诲——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森林”,并阐述其中道理:即使会暂时牺牲一些收益,但坚守古老的做法和传统将为茶农带来长远的好处。
村长岩三永也号召傣族村民维护他们精心打造的生态环境。两人都禁止对森林滥砍滥伐和使用化学品。
在景迈山九个村寨之一的翁基村,一位布朗族男子在自家庭院里摊晾茶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盛赞该村及邻近的糯岗村完好保存了其传统建筑风貌,这也是景迈山古茶林得以申遗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
2010年前后,这些做法获得了更多助力,当时村里的长者与政府合作,共同启动申报世界遗产的工作。
在政府的推动下,有关部门在通往景迈山的唯一道路上设立检查站,防止外来生物物种被带入景迈山;他们还修建了一条石板路,因为沥青可能会破坏茶叶的香气;同时,正式出台针对地区建设和森林砍伐的限制令。
在景迈村,一名工人站在石磨上稳稳地转圈,将蒸熟的茶叶压实。与机器的强大压力相比,制作者更偏好通过这种传统的方法精准控制。
在芒洪村的家中,茶农科兰芳为家人冲泡生普洱茶,注水前先用布朗族的炭烧工艺赋予茶叶烟熏的味道。如果面对顾客,她在泡茶时就跳过这一步。
安徽大学的左靖副教授参与了这项工作,帮助梳理记录该地区独特的文化遗产。在政府的资助下,他的团队还改造了四栋民居作为环保型样板房,展示一些现代技术如何在保留古建筑的同时,显著改善卫生、供暖和供电条件,这些样板房很快被社区采纳并得到推广。
他说:“景迈山如同一棵古茶树,既有着自己独特的历史,又在当下迸发出蓬勃的生命力,并正在持续生长。”
随着景迈茶的价值持续上升,偏远地区的某些居民找到了与消费者联系的新方式。傣族茶农爱永大胆创新,不再因循古老的贸易方式,通过直播向中国各地的茶叶爱好者介绍其普洱茶的口感和香气。
在家族举行祈祷仪式期间,岩荣夫妇加入了春收的行列,这项活动历史悠久,需要全神贯注。布朗族、傣族和其他族群的成员穿着轻便的鞋子,肩挎大篮筐,轻巧地穿梭于崎岖的采摘现场。
他们在古树上细心观察,寻找最嫩的芽尖,然后小心翼翼地跨过复杂的树枝,亲手摘下。这样既能确保不压坏任何东西,又能让干燥后的茶叶在最终冲泡时展成完美的状态。
等嫩叶一装满篮筐,岩荣和科兰芳就带回家开始了复杂的茶叶加工。他们先将叶子摊开,让它们稍微萎凋,科兰芳则准备柴火,开始关键的蒸茶(也称“杀青”),这一步骤会让茶叶不再分解。之后,岩荣把茶叶放入热锅翻炒,以防止氧化,房间里顿时弥漫着怡人的香气。
等茶叶冷却后,科兰芳开始了手工揉捻的精细步骤,轻轻揉捻每一片叶子,使其细胞破裂,释放出更多的风味。然后将茶叶仔细地摊开晾干,就可以进行压制、包装和陈化了。这一过程产生的生普洱茶仍需要十年或更长时间的熟化才能达到最佳状态。
将茶叶压制成饼后,就可以准备陈化了。用纸包起来,原封不动晾置数年。许多茶叶生产商将茶饼陈化数十年之久。
布朗族茶农叁文(左)建造了一处茶叶储存室,以便在陈化过程中更好地控制温度和湿度。他与徒弟王大雄在翁基村一起检查普洱茶的陈化情况。
2024年的干旱严重影响了茶叶的收成,尽管通过一些劳动密集型技术有所挽回。虫害爆发时,岩荣夫妇和其他很多人连续数周不辞辛劳地工作,亲手从最重要的茶树上捉虫。最终,虫害没有蔓延到古茶林的其他区域,这也证明祖先发明的种植分隔防护林的办法卓有成效。
近年来,岩荣和科兰芳将他们木制房屋的一楼重新翻修,用来为潜在买家举办茶艺表演,举止优雅,注水泡茶,推杯换盏,绵延不绝。
他们的故事只是景迈茶市持续繁荣的一个事例。如今,该地区90%的收入来自茶叶。年轻一代甚至通过直播品茶以获得更多网民的关注。
在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誉为建筑瑰宝的翁基村和糯岗村,村民们将传统木屋改造成了迷人的小店。
有些人还建造了可控温控湿的仓库来储存茶饼,这是对普洱茶价值日益增长的认可,也是对茶饼假以时日可能会成为珍贵古董的一种期许。
去年5月,来自云南省的一片稀有茶饼(百年宋聘号•红标)在中国香港拍卖会上拍出了350万港币的天价。
北京一家高档购物中心内,店员正在展示来自景迈山的精品茶饼。在过去几十年里,中国农村地区的道路交通得以改善,使得这些来自古茶林的珍品能够进入大城市。如今,景迈茶农可以与全国各地的茶农一争高下。
与此同时,干旱似乎仍在持续,茶农们要仰赖传统信仰来坚定内心。布朗族村寨的长老们试图通过释读插有牙签的鸡骨来占卜,这种古老的仪式也许可以预示天气的变化。而信仰不同宗教的傣族社区的成员则祈求佛祖的护佑。
5月,终于天降甘霖,倾盆大雨浸透了树冠下的土地。随着夏季到来,雨水更加丰沛。景迈山依旧屹立,仿佛是先人智慧与自然法则的共同杰作,展现出强大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