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问题是他不在意” 阿萨德最后的总统生涯
胡毓堃(国际政治专栏作家、中国翻译协会会员)评论文章:12月8日,饱受13年战火摧残的叙利亚一日变天:由反政府武装“沙姆解放组织”(HTS)领导的反对派力量进入首都大马士革,总统巴沙尔·阿萨德低调抵达莫斯科;叙反对派和国防军分别发表讲话,公开宣称阿萨德政权已经结束……
随后俄外交部正式确认,阿萨德与多个叙冲突方谈判后辞职。他作为总统最后一次下达的命令,是和平移交权力。
阿萨德失去政权固然令全世界意外,但近年来其稳固政权、掌控国家的能量早已在危机和变局中逐渐抽空。
僵局之下,“外强中干”走向“不堪一击
最近几年,国际媒体鲜少披露阿萨德近况和经历,加之他本人性格安静、内敛,身处复杂敏感的环境中,公开露面不多,外界主要通过叙政府官方活动捕捉信息、分析其处境和动向。
2021年5月,阿萨德以95.19%的得票率第四次当选总统,在联合国谴责(理由是违反安理会关于叙停火和政治解决危机的第2254号决议)、西方世界不承认中开启又一个七年任期。当时正值叙利亚内战十周年,但在国际社会的关注度已经冷却。
毕竟就在一年前,叙内战两个主要域外参与方——俄罗斯与土耳其——达成伊德利卜停火协议,冻结了多数前线的交火,形成了阿萨德政府控制大多数领土和主要城市、反政府武装控制西北部、土耳其支持武装控制两国边境地带、库尔德人武装控制东北部的格局。自此,叙内战形势很大程度上处于“僵局”。
|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8日,叙利亚人庆祝反对派抵达大马士革。图源:CNN
| 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图源:新华社
| 大马士革陷落,叙利亚阿萨德政府被推翻,据报道,巴沙尔·阿萨德已飞往莫斯科。图源:BBC
因此谈起今年11月底之前的阿萨德政府,用美联社的评价就是“几乎脱离了困境”(almost out of the woods),但又没有完全摆脱。
一方面,对阿萨德而言,最坏的情况似乎已经过去。2018年以来,巴林、阿联酋等国家率先对叙示好。阿拉伯国家联盟(阿盟)在开罗举行的外长级特别会议上决定,同意恢复叙利亚在2011年被剥夺的阿盟成员国资格。除了摆脱地区孤立状态,今年7月意大利驻叙使馆恢复运作,成为率先与阿萨德政府重建外交关系的G7国家。
在此期间,阿萨德积极出访地区阿拉伯国家和俄罗斯,参加了2023年5月在利雅得举行的阿盟峰会,出席当年9月的杭州亚运会开幕式。一些国际援助和捐赠团体已准备调整对叙援助方向,目标是恢复叙国民经济和基础设施建设,而非过去常见的“战时紧急救援”。
然而11月27日“沙姆解放组织”领导反政府武装一波突然行动,彻底撕碎了阿萨德“走出困境、转机可待”的表象,揭开了其政府在内战“稳定局势”下的真实情况。
战火与“全球第三严厉制裁”的双重打击下,阿萨德刚走进第四个任期,就只能眼看着叙经济持续恶化、最终走向崩溃,但他对此无能为力。过去两年,超过90%的叙利亚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世界银行统计的失业率高达58%,叙中央统计局记录的通胀率处于120%-150%的高位,其货币叙利亚镑持续贬值、信用几近崩塌。
| 2019年欧美社交媒体上发起的“10年挑战”,叙利亚的这组对比图广为流传。图源:央视客户端
在此情况下,阿萨德的元首外交并未争取到盟友和地区国家的经济援助(2020年美国《凯撒法案》的出炉几乎阻断了这一渠道),政府实控区石油紧缺、能源危机的老问题未能实质性缓解。当能源短缺影响到叙社会经济生活方方面面时,阿萨德能做的要么是全国大放假、要么是削减油气补贴,结果火上浇油。
自去年8月17日开始,阿萨德政府实控的叙南部地区爆发旷日持久的大规模抗议,导火索便是政府宣布取消汽油补贴、削减燃料补贴。随着政府和民间冲突加剧,抗议的矛头进一步指向政府腐败、压制民意乃至阿萨德本人的“极权统治”。
在德鲁兹人聚居、叙政府向来谨慎对待的苏韦达,也前所未有地出现“阿萨德下台”的口号。 没有其他化解办法的阿萨德,选择出动安全部队搜捕、关押抗议者。 监控录像显示,叙安全部队在苏韦达省舍赫巴市对抗议民众开枪镇压。 统治核心地带矛盾激化,折射出阿萨德进一步失去公众支持的危险信号。
2020年基本稳住局势后,阿萨德的支持者曾期待他能带来“和平红利”,开启国家重建的步伐、复苏经济,争取国际社会重新接纳叙利亚。令人叹息的是,过去几年国家发展态势,让他们深感阿萨德家族始终把国家视为私人“存钱罐”,民生多艰的同时,阿萨德的家人们频繁地在社交网络炫富、大晒特晒纸醉金迷的奢华生活。
曾在大马士革大学任教的历史和人类学家阿姆鲁·阿尔·阿泽姆叹息:“他(阿萨德)最大的问题是他似乎并不在意...经济状况极为糟糕,连他的自己人餐桌上都摆不出食物,他就彻底失去了自己基本盘的支持。”
更可怕的是,社会经济的加速崩溃,不仅让阿萨德人心尽失,还进一步导致了叙政府军的战斗力崩溃,直至阿勒颇失守后,阿萨德终于惊醒,下令给政府军官兵加薪50%——只是为时已晚。纵然有俄军飞机空中支援,此时政府军前线战士早就无心恋战,而反政府武装已经明确目标、誓要推翻阿萨德政权。此消彼长之下,战局已没有逆转的可能。
| 俄罗斯战斗机袭击伊德利卜市的西部地区。图源:半岛电视台
更不用说叙什叶派穆斯林的主力、阿萨德政府所依靠的阿拉维派穆斯林在叙全国人口的占比已经从不到15%下降至11.5%,本就是绝对少数。13年内战,众多阿拉维派青壮年战死沙场,可阿萨德的对手、逊尼派穆斯林极端势力多年来积蓄能量、步步进逼。
美国《华盛顿邮报》指出,阿萨德政府倒台的警告一直都在,但他失去了诸多与反对派及国际社会和解的机会,也未能采取措施拯救国家、团结民众。
阿泽姆直言:“他(阿萨德)没有答案、没有解决办法。只是重复着同样的固执、同样的压制。”曾在阿萨德夫人阿斯玛支持下创办“今日叙利亚”的安德鲁·泰布勒则如此评价:“他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最后他失去了一切,付出了数十万叙利亚人生命的代价。”
到最后一刻仍支持阿萨德的民众,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抵御原教旨主义和极端组织。然而在沙姆解放组织势如破竹之时,阿萨德居然“神隐”,完全从公众视野中消失,就连外界预期的12月7日晚上全国电视讲话也没有出现。
“他没有说一个字来安慰我们,这让我们很失望”。拉塔基亚的一位阿拉维派穆斯林女性居民对此难掩失望之情。如同诸多和她相似的铁杆拥趸,阿萨德直到总统生涯的最后时刻,还在透支着自己人的信心与感情。
“外强中干”却“固执己见”,信心满满却耗尽民心,阿萨德由此走向“不堪一击”结局。
地缘突变,孤家寡人注定独木难支
叙利亚一日变天后,伊朗外长阿巴斯·阿格拉齐接受伊朗国家电视台采访,表示“叙政府军的无能和叙局势发展的速度令人震惊”,毕竟用他的话说,伊朗已事先掌握情报、甚至知道反政府武装训练、组织了多少士兵,并在此前一周就与阿萨德通气。
“在我们与阿萨德的会谈中,他自己也对军队的表现感到惊讶。”不过阿格拉齐强调,保护叙利亚的主要责任方是叙政府军,伊朗不认为自己有这一职责,而“叙利亚政府对我们也没有这种期待”。寥寥数语,点明了传统盟友近期对阿萨德的态度。
11月27日反对派新一轮攻击再起时,阿萨德便深刻地体会到“求己不成、求人更无望”的残酷现实:地中海彼岸的欧盟国家不仅绝无可能伸出援手,法国早在去年11月就因涉嫌化学武器攻击的“反人类罪”,发布了针对阿萨德的国际通缉令;阿盟国家关心的是各方对话、和平解决冲突,避免难民外溢,并没有力保阿萨德的动力。
| 叙利亚局势图(2024年12月9日更新)。图源:维基百科
根本上导致阿萨德孤立无援的, 还是俄罗斯和伊朗在地缘局势突变下的战略调整。俄乌冲突爆发后,俄罗斯从叙调走大量驻军,从最多时的6.5万人压缩至今年6月仅5000余名军事人员;不仅人员撤离,武器也大批量调去支援俄乌前线,包括S-300防空导弹系统。
俄罗斯自顾不暇,伊朗既没有也承担不了保卫阿萨德政府的义务。伊朗重要盟友、同为什叶派穆斯林组织的黎巴嫩真主党是阿萨德政府的重要援军,用其前领导人哈桑·纳斯鲁拉在2014年的说法是“帮助阿萨德夺回了国家控制权”,到2024年仍有约7000至8000名真主党成员在叙作战。但 今年10月以国防军大 举攻击真主党、其领导层和核心骨干遭受重创。 为了自保,真主党只能从哈马 、霍姆斯等地调回精锐人员,伊朗同样只能选择“必要的牺牲”、优先保障哈马斯和真主党的援助。
| 一些在叙利亚阵亡的真主党武装士兵被送回黎巴嫩安葬。图源:纽约时报
遗憾的是,阿萨德不是没有扭转国际孤立、挽救政治生命的机会。但是一如他错失了聚集国内人心的机遇,阿萨德同样没有抓住打开外交新局的良机:
《华盛顿邮报》披露,在叛军发起攻击前几周,他拒绝了所有大国维系其统治的建议。
最重要的盟友俄罗斯不遗余力地提出西方也能接受的和平方案,可就是因为影响到阿萨德对权力的绝对掌控,后者直接拒绝;
叙利亚原驻美使馆外交官巴萨姆·巴拉班迪介绍,就在本轮反政府武装发起攻击几周前,美国通过阿联酋向阿萨德喊话,只要后者切断伊朗通过叙利亚向真主党提供军事援助的路线,美国就能解除一些严厉的制裁;阿萨德同样一口回绝;
曾经支持叙利亚反对派的阿盟国家欢迎阿萨德回归“大家庭”后,也多次劝说阿萨德与伊朗做切割,阿萨德同样不为所动;一位埃及前外交官无奈表示“我们做出了巨大努力,可他躺在伊朗的怀抱中”;
最要命的是,对叙局势影响举足轻重、同样长期支持反对派的土耳其主动伸出橄榄枝,阿萨德同样置之不理——埃尔多安致力于叙土关系正常化,条件是阿萨德阻止库尔德人势力在边境地区惹事,与叙反对派对话,部分接收土耳其境内的叙利亚难民。
“我们给阿萨德打了电话。我们表示,让我们共同决定叙利亚的未来…我们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埃尔多安在12月6日如是说。两天后,土耳其外长哈坎·费丹在出席多哈论坛时表示:“土耳其的努力全部失败…我们当时已料到会出事。”
讽刺的是,12月9日叙反对派人士扬言,他们半年前就向土耳其告知进攻计划,并获得后者“默许”。此前有美国智库专家透露,土耳其本来叫停了叙反对派10月中旬的进攻计划,可就在阿萨德拒绝了埃尔多安的橄榄枝后,土方给进攻开了“绿灯”。
| 当地时间2023年4月23日,叙利亚伊德利卜市爆发最大规模的抗议活动,其口号是“拒绝与阿萨德政府关系正常化”。图源:半岛电视台
不仅如此,阿萨德身边的顾问建议他与伊朗断交、换取美国解除制裁,但前者就是不松口,坚持等到川普正式就职后,这样他就有望谈出更好的条件。自信的阿萨德何曾想到,他甚至比拜登下台还要早。
此外阿萨德着重强调俄罗斯、伊朗、叙利亚的同盟关系,高度评价俄罗斯“是世界命运所依赖的国家”,而叙利亚“不能把俄罗斯的局势视为该国内政”,支持普京是“明显的答案”。他还不遗余力地嘲讽泽连斯基:“他基本上是一个小丑,这是他在担任总统之前的角色,但在他就任总统后,反而在这方面更加成功。”
阿萨德同时呼吁俄罗斯不要屈服于国际社会压力和西方制裁:“短期内你或许会付出代价……但从长远看,你无疑会赢。”他引用阿拉伯谚语“人不能在战斗过程中更换马匹”,表明俄罗斯绝不能在战争期间更换领导人。
阿萨德的意图非常明显: 俄乌冲突两年、巴以冲突半年之际,叙利亚一方面形势还不错、另一方面似乎被外界所淡忘,所以他要把叙利亚、俄罗斯、伊朗牢牢绑定为“命运共同体”,加强其在盟友眼中的存在感和受重视程度,因为老朋友不会要求他牺牲个人权力。 可事实证明,形势比人强,他的努力终究化为泡影。
归根结底,今天的叙利亚不再是十年前国际社会关注的焦点,更不是多方势力全力角逐的目标:俄罗斯、伊朗、土耳其无意加剧叙内部冲突,更不希望长期卷入该国全面冲突之中;以沙特为代表海湾阿拉伯国家没必要给自己人为制造更大的难民潮。叙利亚不再被豪强们不惜代价竞相争夺,阿萨德自然失去了原有的“筹码价值”。
就这样,曾经是叙利亚代名词、在国际舆论场争议缠身的阿萨德,最后一次引发公众热议的,竟是他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失去一切、仓皇退出政治舞台。
| 图为巴沙尔·阿萨德。图源:半岛电视台
现年59岁的阿萨德,人生经历如同戏剧般不乏意外:30年前,那个在伦敦进修、人称“极客IT男”、几无政治野心的眼科医生巴沙尔,怎么也想不到长兄巴塞勒车祸身亡,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就此被推上政治舞台中央;
24年前,父亲哈菲兹去世,刚过而立之年的巴沙尔一度承载着“改革者”的希望继承国家领导权,然而经济改革收效甚微、政治改革趋于停滞、逊尼派多数群体的怨恨与反对,终于在11年后酿成大规模反政府示威;因为应对不当,抗议者将不满的矛头从贪腐集团转移到阿萨德本人,进而引爆内战;
内战13年,阿萨德政府几度面临颠覆的危机,“个人独裁”、“警察国家”、“侵犯人权”、“暴力镇压”的指控不绝于耳,政治威信不断遭到侵蚀,终究失去了对个人政治命运的掌控。
| 叙利亚反抗军宣布推翻叙利亚总统阿萨德后,居住在土耳其的叙利亚人在伊斯坦布尔庆祝。图源:路透社
以11天的速度,结束家族54年、个人24年的统治,孤独退场,或许是阿萨德戏剧般一生中最为戏剧化的政治生涯结局。一代总统抽身离开、转做莫斯科的“寓公”,他的祖国仍将承受更加难料的前景,在这个鲜有安宁的地区艰难摸索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