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房"的女作家:被性侵的女儿与门罗的沉默

红星新闻 2024-07-12 00:12+-

艾丽丝·门罗居然也“塌房”了。原因是为了一个男人,她选择忽视自己女儿的痛苦。

门罗的第二任丈夫在和她结婚不久后,曾经猥亵过她当时年仅9岁的小女儿安德莉亚。时隔多年后,女儿鼓起勇气告诉了母亲此事。门罗一度伤心欲绝,离家出走。但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个男人身边,因为她“太爱他了。”

她和这个男人相伴终老,直到他去世。

两个月前,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也与世长辞,享年92岁。数不清的溢美之词为她“盖棺定论”,说她的中短篇小说写出了女性的困境与挣扎,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契诃夫”。

母亲去世后,安德莉亚选择向媒体公开这段往事——这在家族中早已是“公开的秘密”的事。

于是很多人开始纠结:一个清晰看到了女性困境的著名女作家,为什么面对自己亲生女儿受到的伤害可以无动于衷?

作家王恺在微博上说,自己不是门罗小说的爱好者,“她的文学语境我进不去……只是约略看过”,而在这则新闻曝光之后,通过媒体的报道,看到了门罗复杂的性格和难堪的人生后,他觉得“如果我再读她的小说,会觉得更有趣。”

门罗的小说,对于大多数中文读者来说,可读性确实不算强。

首先会觉得她有点儿“啰嗦”,事无巨细,全部铺开,很多你觉得她无需解释的想法和无需铺垫的过场,她都要交代了又交代。

这些被事无巨细描述的场景和人物,似乎都生活在一个很小的世界里。事实上,门罗自己也说过,她笔下的大多数女性,就是小镇上的普通人。她们终其一生也没有取得过什么了不起的成绩,也没有成就过稍微大一些的“事业”。

她们上学、打工、嫁人、抚养孩子,偶尔做出疯狂的事,失控,试着冒险,试着逃离现有的生活,然后失败。但有些东西,很多东西,微不足道的小事儿,在这些偶尔的失控、疯狂与逃离之后,悄然发生,以读者都难以察觉的方式,改变了现状。

1992年,安德莉亚写信告诉母亲:继父曾经猥亵过自己。在得知丈夫曾经对女儿做过的事情后,门罗曾经短暂地离开过。他给她写信,给她前夫写信,为自己辩解,也乞求宽恕,这些信件后来又成为他被警方定罪的证据。但门罗最终回到了丈夫身边,此事成为家族内部公开的秘密,但无人再去提起。

1994年,门罗出版了《公开的秘密》,埃德蒙顿杂志称之为“1994年加拿大最好的书”,该书在第二年获得了英国W.H.史密斯文学奖。

在《公开的秘密》里,最后一个故事叫《破坏分子》。英文原题是“Vandals”,意为“故意破坏他人财产者”。这是一个复杂、幽微而残酷的故事,不太容易看明白。豆瓣上有网友专门写书评分析过。

在故事的开头,是一封一直没写完也不准备寄出去的信。写信的女人名叫贝娅,信是写给一个叫莉莎的年轻女人的。她们曾是过往甚密的邻居。

认识莉莎的时候,贝娅刚刚和她的伴侣拉德纳走到一起。莉莎当时是个未成年的小女孩,她和弟弟肯尼的房子与拉德纳只有一街之隔,两个小孩常常去拉德纳的地盘上玩耍。

这是一片足有四百英亩的荒地,大部分是沼泽和灌木丛,拉德纳将其建成了一片小小的自然保护区,“有小桥,有小路,还让溪水汇成了小小池塘。”沿着小路,还有许多栩栩如生的鸟类和动物标本。因为男主人曾是一位标本剥制师。

对于孩子们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自然游乐场。

“在这里,拉德纳教会他们如何分辨山胡桃树和灰胡桃树、行星和恒星;在这里,他们奔跑喊叫,挂在树枝上打秋千,玩各种冒险的花招。也是在这里,莉莎觉得地面让人瘀青,草地里让人瘙痒和羞愧。”

后续的故事清楚地揭示出:拉德纳曾经性侵过小女孩莉莎。他在泳池里将手伸向莉莎的两股之间,表情则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贝娅看到了这一幕,但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她终究还是原谅了拉德纳,或者,只是不去记起。”

“你的故事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自传性的?”这几乎是门罗在每次访谈中都会被问到的问题。

而门罗是这样回答的:“就事件而言,不,不是自传性的,但就情感而言,百分之一百,是的。”

她坦承故事里所发生的事都“已经对现实生活中真实发生的事做了艺术转换”,但譬如女孩对母亲的感情,对男性的萌动,以及对于人生的所有感悟,这些情感都是实实在在的自传性,“对此我完全不否认。”

2004年,门罗出版了自己最著名的一部短篇集《逃离》,该书被《纽约时报》评为年度十佳书籍之一。书名取自短篇集中的一个同名故事,这个故事被放在了全书开头。

想要逃离的那个女主人公名叫卡拉。卡拉的人生发生过两次逃离:第一次是18岁的卡拉跟着男友克拉克私奔,离开了原生家庭;第二次则是卡拉试图从脾气暴躁、掌控欲强的丈夫克拉克身边逃离。

第一次她算是成功了,但第二次她失败了。第二次逃离的过程,卡拉得到了邻居西尔维娅的支持和帮助。她给了卡拉路费,又替她联系好自己在多伦多的一个女友——在找到新工作之前她都可以住在人家家里。

这帮助或许来得太快也太积极了一些,很多读者们大概都会这么觉得——在这个哭泣的女孩真正想清楚自己要什么之前,她就换好衣服,给丈夫留下字条,拿着西尔维娅给她的路费和简单的行李,登上了大巴。

车还没开出多远,卡拉就恐慌万分地下了车,哭着给家里打电话,求丈夫来接她。

当晚,克拉克敲开西尔维娅的家门,把她借给卡拉的衣服还给她,并告诫她别再来管他家里的事。

正在局面无比尴尬紧张的时候,之前卡拉走丢的山羊突然出现,吓了两人一大跳,却也意外地缓解了他们之间的敌意。

然而,克拉克没有把妻子心爱的小山羊带回家。他如何处置了它,以及为何不带它回家,成为故事结尾的谜。卡拉后来从西尔维娅写给她的信中得知了此事,她迅速烧掉了这封信。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卡拉控制着自己,不去那个很可能散落着小山羊尸骨的地方散步。她不想去探究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这个男人,究竟还隐藏着怎样的阴暗面。“她抵抗着那样做的诱惑。”

在媒体有关最近这一新闻的配图中,无一例外地出现了门罗的照片,有些还有她女儿安德莉亚的。那个男人——门罗的第二任丈夫杰拉德·弗莱姆林的模样,则从未见诸报端。

根据门罗之前在访谈中的描述,年轻时的弗莱姆林应该是个很有魅力的人,门罗曾在接受《巴黎评论》访谈的时候提到,她刚上大学的时候就迷上了他。“他是二战退伍军人,我们之间差了七岁……他为某本文学杂志写诗,言行举止有些危险,还经常喝醉酒什么的。”

从这一亲口描述,以及门罗的其他多部作品中,大致可以判断出:她喜欢那种比较有“野性”的男人。

在《破坏分子》中,虽然贝娅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上,她之所以受到拉德纳的吸引是因为他“粗鲁、暴躁,甚至有点儿野蛮,他脸上的伤疤在枝叶间透出的阳光下就像是闪闪发光的勋章。”

在《逃离》中,吸引卡拉的克拉克是个身手矫健的马术高手,“追他的女人多了去了。”当然,这个男人同样脾气暴躁,动不动就会跟人吵架。

“你脾气也太火爆了。”卡拉说。

“脾气不火爆还算得上是男子汉吗?”克拉克说。

这些具有侵略性性格的男性,无疑是小说描写的好对象,他们很容易制造问题。但在生活中,在真实而具体的生活中,这些麻烦和问题,会给他们的女人带来多少烦恼,也无需多说。

在《破坏分子》里,贝娅“真正的想法”是——有些女人,像她这样的女人,可能一直都在追寻一种可以容纳自己的疯狂。“如果不是生活在一个男人的疯狂之中,那么和他生活在一起又是为了什么呢?”

在门罗的笔下,道德评判是不存在的,她不会去质问谁。在她的故事里没有道德上的拷问,文学艺术的价值从来就不在于道德,而在于真实与深刻。

她事无巨细地展现生活本身的矛盾与真实,描摹人性的本来面目;她用淡淡的笔触记录下生活的平淡时刻,同时又在这些看似平淡甚至枯燥的画面背后,悄悄埋下悲剧的引线。

2005年,门罗接受了澳大利亚国家广播公司的采访。她回忆起年轻的时候,曾经认为自己“非常果断,不会受生活所主宰。”

在《破坏分子》中,女孩莉莎看着贝娅想:要是愿意的话,她很能给人安全感。“她所需要做的只是把自己变成另外一种女人,那种规矩严格、界限分明的人,动作麻利、精力旺盛、毫不容忍……这个能解救他们的女人——能让他们都变好。”

但多年之后,门罗意识到“人生中随时都会有各种力量,让你无法看清当时的现实。”

“我们有时不得不做出那样的选择,为了保护自己而采取可能事后看来有些不近人情的行为。”当时已74岁的门罗说,“仅仅是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资源满足每个人对我们的需求。”

在《破坏分子》中,丈夫已病逝、自己也已老去的贝娅,在她那疏于照料的大房子里,一边沉思一边喝酒,“这在别人看来像是一种缓慢的堕落,但在她看来,这却是一种伤感的快乐,就像是一场大病的恢复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