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钰 | 父亲的一生,那些我所不了解的事

哈德逊河畔 2024-04-03 11:10+-

林世钰 | 父亲的一生,那些我所不了解的事

  2016年6月,我在故乡的家中采访父亲。

  春节的喧嚣过去了,接连几天都在下雨,天气阴冷。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在家里安静地整理父亲的手稿了。

  这是一件本该五年前完成的事情。

  2016年夏天回国时,突然特别想了解父亲的一生,于是采访了父亲一个多月,把他的前世今生挖了个遍,初步整理出他的个人口述史,12万字左右。后来在和父亲的聊天过程中,发现他的一生仍有很多我不了解的事,遂让他自己写下来,我计划将来录入电脑重新编辑。

  之后两年,父亲把我的嘱咐特别当回事。每天醒着的时间里,除了吃饭和陪母亲出门散步,几乎都在倾倒自己的一生于笔端。2018年夏天回国,当我看到父亲拿出厚厚的一叠手稿时,眼眶热了许久。估摸了一下,怎么也有15万字。

  暑假结束后,我和女儿返美,顺便也把父亲的手稿带上了,心想到美国后再慢慢整理。可是之后几年,我忙于其它事情,就把父亲的手稿放置在书架的最顶层,时间久了就蒙了尘。每次抬头看到那叠手稿,总觉得这是此生未竟的大事。

  2023年秋天,我终于把女儿送进了大学,六本书前些年也陆续出版了,暂时没找到自己特别感兴趣的写作主题,想稍息一下。我知道,是整理父亲手稿的时候了。

林世钰 | 父亲的一生,那些我所不了解的事

 父亲的手稿。

  特别是2023年12月10日高奶奶的猝然去世,让我听到了时间之蹄疾疾而去的声音。就在她去世的前一周,我把她的“最后一本书”编辑好,发给她审阅。可是,她再也看不到了。我的心里满了内疚和遗憾——要是早一个月完成就好了。高奶奶的去世让我深刻明白,时间从来不会等人,凡事要趁早,不管是爱一个人,还是做一件事。

  今年一月底回国时,我带回了父亲的手稿。可是春节前后走亲访友,迎来送往,忙得不可开交,始终无法静下心来。终于把春节送走了,可以继续这件延宕了五年的事情了。

  每天上午,若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在家里整理父亲的书稿。幽兰吐芬,鱼儿悠游,我也像一片茶叶,安静沉在时间的杯底。我把父亲回忆的那些事分为两部分:我出生前的,以及我出生后的。对于后者,其中一些事情我略有记忆;而前者对于我来说,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我一边整理父亲的书稿,一边感叹:那个我出生和成长的村庄,看起来那么平静美好,原来它在那个特殊年代,与全国其它地方一样,也经历了喧嚣和混乱。而我的父亲,那个倒霉的地主的亲生儿子、海外归侨的养子,原来承受了那么多的伤痛、不甘、挣扎和失望。而希望总是那么微茫,在命运的海面载沉载浮。

  父亲出生于1951年,初中还未毕业,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学校关门,他只好回到乡村。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不但经常挨批斗,干最苦最累的活,而且招工招干、上学均与他无份。

  父亲用文字记录了这样一桩往事——

  “我被列为砖政对象后,村里对我进行了严酷的政治考验。村里有一条河,一条木桥连接着两岸,是平整土地的大队人马的必经之路。当时木桥已经破烂不堪,修桥成了村里工作的重中之重。

  有一年冬天,桥面覆盖着一层白雪,村里早早安排“四类分子”提前清扫。一天晚上,我被通知去大队部,村主要领导和工作队长,满脸严肃地交待:明天你负责修桥,务必一天修完,这是一项关系到革命群众生命安全的事业,也是大队对你的政治考验。你学过木匠,16个生产队各抽一名人员,由你安排。

  第二天,来了八个人,其中六个是村里的四类分子,两个是四类分子的子弟。他们年龄都比我大,修桥墩这个艰巨任务自然落到我身上。那天风雪交加,我一个上午都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水非常冰凉,我全身刺骨地疼。后来下半身麻木了,只觉得身体越来越笨重,双手冻得僵硬,全身只有胸口一巴掌大的地方是热的。衣服有的地方还结了冰块。

  后来我们砍了几棵河边的树铺桥。劈柴时,我的脚底被木头划了一个大口子,我毫无知觉。只见血流在被劈开的木柴上,到处都是鲜红的印迹。我怕自己冻僵了,只能拼命劈柴,进行艰难的自救。

  桥按时修好了,我被他们劝着先回家了。我喝了一碗姜汤,躺到被窝里。当天晚上我发高烧,全身颤抖,嘴唇都起了泡。我不知道,后来那么多革命群众和干部们踏过那条染着斑斑血迹的木桥时,有什么感想。”

  看到这,泪水模糊了我的眼——我走过那座桥。

  小时候,我经常跟随父母去桥对面的田里干活,每次必经这座木桥。在两岸茂密的风水林的簇拥下,窄窄的两根木头并排连接着河两岸。每次行在其上,我这只“”旱鸭子”总是心惊胆战。那是我童年时代的一个噩梦。上个世纪80年代,木桥终于换成了宽阔的水泥桥,河边的风水林被砍伐了大半,周围没有什么景致了,但是过桥时再也不用担心了。

  看了父亲的回忆文字才知道,原来那是父亲修过的桥。那个站在冬天河里的父亲,那个靠劈柴暖身的父亲,那个动辄被批斗的父亲,他经历的苦难岁月,若没有用文字记录下来,早就隐入尘烟了。

林世钰 | 父亲的一生,那些我所不了解的事

  看似平静的村庄,承载了父亲的伤痛往事。

  上个世纪60年代的中国大饥荒,我在一些书中看到了许多惊人的数字和故事,但是始终没有和我的家乡联系起来。因为从我记事起,家乡土地肥沃,随便扔个种子都能在地里发芽。而且山上野果累累,怎么也不可能饿死人。可是在父亲的文字中,却看到了关于大饥荒时期的记录——

  “1962-1963年,正是大饥荒时期,是做乞丐都讨不到饭的时代。

  那两年,经常有成群的外地女人拖儿带女,跨省到本地乞讨。为了保全儿女性命,有的找人收养孩子;有的半途死在庙里,我亲眼见到有人死在庙门口;有的被政府遣送回原籍。

  他们个个骨瘦如柴,面黄如蜡。那个时代,几乎没有看到气色好的人。

  我们村就收留了好几个逃荒女人。其中一个家里已经断炊,男人舍不得离家,又不愿妻儿饿死,再三催促妻子去找个人家,以保全可怜的儿女的生命。他们一路从浙江乞讨到路下村,求我的大伯收留一男一女。大伯收养了男孩,答应等他长大后,帮他娶老婆。

  女人带着女儿继续沿路乞讨,后来在屏南县和建瓯县交界处一个偏僻的叫东山的小山村找到了一个单身老汉,老汉只答应收留妇女本身。女人只好把女儿送给平阳村的一户人家收养。于是,逃荒出来的一家三口,不得不分散在路下、东山、平阳三个村庄。兄妹俩长大后才相认。”

  那个被收养的男孩,就是我的堂伯。父亲的大伯果然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待堂伯成年后,为其娶亲。大约六七岁时,有一天我看到堂伯家来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母亲说她是堂伯的亲身母亲。不久,又来了一个五官扁平的“平阳姑姑”,母亲说她是堂伯的亲妹妹。我由此知道堂伯和父亲一样,是抱养的孩子,但不知道其背后的身世渊源,看了父亲的文字才知道个中细节。

  我们习以为常的熟人、波澜不惊的生活,原来曾经都涌动着时代的惊涛骇浪。

林世钰 | 父亲的一生,那些我所不了解的事

  2024年2月1日,父亲回乡,路遇老友。

  几年前,我在厨房炒菜时第一次听到李健的歌《父亲写的散文诗》,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泪水在热气中蒸腾。那一代的中国父亲们,不声不响地扛起了时代强加给他们的生活重负,同时不动声色,用笨拙的方式爱着自己的孩子。

  在父亲的文字里,我看到了自己捉襟见肘的童年以及父亲对我们的爱——

  “1979年,大儿子9岁了, 28岁的我,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家里没有钱,生活困苦,但是我给孩子最大的幸福是,从来没有动过他们一个手指头,偶尔大声呵斥一下,但很快就停了。虽然没日没夜地干活,但仍然无法给孩子们填饱肚子,哪怕是地瓜米掺杂一点点米饭。

  他们都很顺从妈妈,经常帮家里干活。吃东西的时候,听从奶奶分配,从不争吃。小弟不懂事,当哥姐的都会让着他,很快就使小弟不哭了。

  大儿子和女儿上学后,除了向我要钱买笔和字簿外,几乎别无所求。放学后拔猪草兔草是他们的任务,上学前就已经成例了。

  后来生产队实行包工制,为了争取更多时间搞‘小自由’,我和其他人一样,星期天都把大儿子带到地里帮忙。虽然有时感到内疚,但很快就从小红军的故事里找理由。比起他们吃的苦,地里干活算不了什么,对孩子也是一种教育和锻炼。这么一想,心肠就慢慢变硬了。

  孩子们正是长身体和学习的时候,可是却饿得骨瘦如柴,面黄肌瘦,我的心里不免自责。可是那个时代,小孩难,大人更难。

  我唯一的爱好就是下棋。和我家一墙之隔的供销社,里面有个职工是村里公认的象棋高手,我好几年都想与他下盘棋,却一直没有机会。有一年,终于有机会了。在供销社门口,我们排开战场,两人开始大战。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应付着对方频频的进攻。

  等到胜负已定,回到现实中时,旁人提醒:你的孩子一直在叫你,站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了。我抬头一看,三个孩子怯生生地站在旁边。我问他们:有事吗?大儿子小声说:弟弟想吃甘蔗。我掏出口袋里仅有的伍角钱,让他们一人买一截。大儿子和女儿齐声说,买一截三人分就可以了。我说,过年了,一人买一截,没事的。

  三姐弟高兴地去了。三人还是合买了一截,花了一角钱,把剩下的四角钱还给了我。他们还让我帮着分,说要给弟弟多一点。

  看到孩子们如此懂事,我却高兴不起来。那种感觉无法用语言表达。我很疑惑:我们干活这么卖力,为什么全家肚子还填不饱,这个社会哪里出了问题?”

  父亲这段回忆让我百感交集,于是分享在朋友圈里。没想到,一个从未谋面的读者朋友竟然次日给我快递了几截甘蔗,说要弥补一下我童年的缺失。

  甘蔗真甜,让我感受到了人世间真情的美好。

  这些珍贵的手稿,是父亲的个人史,我的家族史,亦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断代史。借由它,我看到了政治是如何影响一个普通人的命运,也看到了一个渺小的个人如何在时代的缝隙里倔强地挣扎。

  这个社会究竟哪里出了问题?父亲晚年追溯过往时,一直在追问和思考。我们曾经探讨多次,答案已然明晰,只是不好言说。

  父亲年轻时拼命扑腾,中年时终于摘除了原有的阶级和阶层标签,进入了众人艳羡的体制,吃上了公家饭。他以为从此翻转了命运,殊不知它其实是“樊笼”,会让自由的鸟儿折翼。进入老年后,他终于在思想和精神上跳出“樊笼”,可以客观看待自己的个人际遇,放下个人恩怨,同时视自己为上帝的创造物和历史的偶然过客,再看世间万象,豁然开朗,有种“星垂原野阔,月涌大江流”的疏阔。 

林世钰 | 父亲的一生,那些我所不了解的事

晚年的父亲,精神疏阔。

  我喜欢和进入晚年后的父亲聊天,经常一聊就是几个小时。他这辈子虽然没有机会“读万卷书,行千里路”,但是凭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和超乎常人的思考能力,足可一叶知秋,洞察世事。

  比如鹅乌战争爆发后,父亲说,站在正义一边,永远不会错;某国的外交陷入困境后,父亲说,如果全村人都讨厌你,你可能要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了……

  前几天我们聊起当下种种,父亲说,我们这代人吃过的苦,希望你们不要再吃了。社会应该往前走。

  末了,他目光灼灼地说:如果一些根本性的东西可以改变,我相信中国一定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因为中国人又聪明又勤奋。你还有时间,应该可以看到变化,可惜我看不到了。

  于是我潸然泪下。

  (2024年3月2日)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新冠之殇》《潮平两岸阔: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与女书》等书籍。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工艺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