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犯父母 教我的4件事
这是一封政治犯父母的女儿,写给父母长长的思念情书。
里面写的是家族的个人历史,牵丝挂缕的则是一个大时代的真实故事。
1976年11月27日,爸爸被台湾警备总部军事法庭以“意图以非法之方法颠覆政府”判刑15年。
1977年2月2日,妈妈第一次带姊姊和我到台北军法处看守所看爸爸。记忆中那天天阴阴的没有阳光,在等待会见的空档,我们在看守所外简陋的小花园散步,当我正试著一脚一步踏在花园草坪的舖石上时,妈妈说:“我以前也坐过十年牢”。那年我九岁,记得当下有如电影配乐出现“喀噔”一声,我突然觉得心中如仙女一样的妈妈,瞬间坠落凡尘。
我的爸爸陈明忠和妈妈冯守娥的缘分,源起于1950年10月2日。那日清晨在台北市青岛东路军法处二区20号牢房,来自宜兰的23岁青年冯锦煇被点名赴刑场,他将遗书交给同案后,与同房其他难友一一握手道别;当爸爸意识到自己握住的是一双温热的手时,他非常震撼。 因为就在不久前,爸爸关在台南宪兵队,某天半夜被叫醒五花大绑,爸爸以为要被带出去枪毙,突然发现高度紧张时,头顶天灵盖下的脉搏会剧烈跳动。有这样的对比,当爸爸知道冯锦煇只比自己大一岁,他陷入深思。
爸妈在绿岛 第一次相遇
爸爸开始关注难友们如何面对生死,看到虽有人无奈、恐惧、焦虑,但也有像基隆中学校长锺浩东宁坚持理念赴死也拒绝“感训”求生。当他询问难友张伯哲为何能每日平静等待唱名,张伯哲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如何确定自己的“道(理想)”,并尽其一生为其努力,成为爸爸馀生追求的境界。
两年后在绿岛新生训导处,一位难友指著女生分队告诉爸爸:“那个人就是冯锦煇的妹妹”,这就是爸爸妈妈的第一次相遇;严格说来,是爸爸片面记住妈妈的开始。
1929年,爸爸出生于日据下台湾高雄州冈山郡一个地主家庭,爸爸的父亲经营牧埸与榻榻米工厂,供应对象都是日本人,加上小学老师教导“台湾人也是日本人”,因此爸爸小时候的志愿是长大要当“骑白马的日军上将”。
1930年,妈妈出生在台湾宜兰冬山一个思想开明的家庭,和爸爸家被“皇民化”不同,妈妈和大她两岁的哥哥冯锦煇都由父亲启蒙,从小以罗马拼音、用闽南语读《孟子》。中日战争末期,哥哥被徵调去当日本兵,妈妈的爸爸叮嘱,碰到要打中国人时,一定要逃走,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
他将军梦醒 她大量阅读
爸爸的“日军上将梦”在他考上高雄中学后破灭,当时雄中的台湾学生只占五分之一,日本学生动辄轻蔑辱骂台湾学生“清国奴”,一次爸爸打赢架后被日本学生围殴报复,还撂话:“清国奴可以和我们内地人打架,但不准打赢”,爸爸开始质疑从小被灌输的教育。
爸爸15岁时读到日本岩波书局出版、周佛海著的“三民主义的理论体系”,发现“原来台湾人不是日本人”;一次放学回家看到佃农对他这个地主小孩也要恭顺巴结,就像那些谄媚讨好日本人的台湾人。爸爸惊觉,政治上他被日本人欺压,但经济上之于佃农,他才是那个压迫者,认知社会的阶级导致人生而不平等,爸爸素朴的社会主义理念就这样自然诞生。
1945年8月15日本投降,妈妈和他的哥哥快速学会中文,大量阅读文学、哲学作品与世界名著,发现来接收的国民党政府让人失望后,与思想进步的老师及志同道合的朋友们课馀讨论的,都是如何振兴中国、如何寻找新出路,以及如何才能成为有尊严的中国人。
分坐10年牢 出狱后结婚
爸爸因为成绩优异,16岁考上台中农学院。因不满国民党接收官员贪腐,台湾“二二八事件”爆发;爸爸加入“二七部队”改名的“台湾民主联军”,担任突击队长,并在攻打日月潭时中了一枪,事件结束后遭政府悬赏通缉;之后虽因农学院院长作保回校完成学业,但1950年9月,爸爸仍被从任教的冈山农校带走。
同年5月14日,妈妈和哥哥冯锦煇被押上吉普车,送到台北保密局“南所”,四个月期间家人完全打听不到下落,直至冯锦煇被枪毙,家人才知道到哪里收尸。
于是爸爸和妈妈分别自21岁、20岁起,在牢中度过了10年岁月。1960年,妈妈和爸爸先后出狱,1965年1月1日结婚,组成了日后警总指称的“叛乱家庭”,姊姊和我分别命名“志民”、“志平”,意涵“志在民主、志在人民”,“志在平等、志在和平”。 当经济逐渐上轨道,爸爸妈妈重拾共同理想,把薪水投入买(禁)书、印书分享、支持党外人士选举、办党外杂志等。
他二度被捕 她30信陈情
1976年7月4日清晨,爸爸再度被捕,并以“二条一项”唯一死刑起诉,最后幸赖海外各方全力救援改判15年,但爸爸颈椎、脊椎、心脏、胃、膝盖都因刑求受伤留下终身后遗症。1985年爸爸健康恶化,妈妈两年内向国防部等单位递交29封陈情书,直到第30封陈情书交到时任总统府一局局长马英九手上,爸爸始于1987年3月9日获准保外就医,并于1988年因蒋经国去世减刑。
至此,爸爸已坐了21年政治牢。 但爸妈的热情并未被磨灭。爸爸出狱时仍受严密监视,爸妈和狱友“老同学”们趁著婚丧喜庆场合串联成立了“政治受难人互助会”,并先后参与推动成立“工党”、“劳动党”。
2005年2月28日,爸爸应邀至国民党演讲,以自己、妈妈及妻舅的经历呼吁终结国共内战,连战于是拍板访问大陆展开“破冰之旅”。
2001年一位日本朋友问爸爸,为何琉球、韩国、大陆、南洋都有人到日本抗议靖国神社,唯独台湾没有?爸爸进一步了解,发现曾有原住民到靖国神社要求归还祖先灵魂。爸爸和妈妈因此协助部落工作队及立委高金素梅推动“还我祖灵”运动,并与日本左派合作,终使大坂高等法院于2005年9月,作成“小泉首相参拜靖国神社违宪”的判决。
和爸妈相处数十年,很多事都习以为常,随著岁月沉淀蓦然回首,突然发现有些父母教我的事,就像他们的一生,有些不平常。
一、只记住好人
最早有这样的感触,在我40多岁时某一天,听到因邮电案坐牢的许金玉阿姨对妈妈说:“你记不记得那个牢里最爱打小报告的…”,当下我才意识到,尽管所有黑狱电影小说中,都有狱友勾心斗角卖友求生情节,我竟从未听闻爸妈说一句牢里难友的黑暗。
那么爸妈说什么呢?爸爸的狱友回忆总是谁谁谁视死如归让他很敬佩;妈妈的回忆则是她为什么和哪个阿姨成为一生好友,因为在牢里她们如何如何帮了她。
回想起来,如果我能一直对生活抱有希望,为遇到纯淨的人格感到美好,要感谢爸爸妈妈为我们保留了心灵淨土。
二、精神不倒,身体不倒
爸爸第二次被捕挺过的刑求之激烈和恐怖,让很多人印象深刻。但爸爸说,被绑在冰块上不准睡觉、被拔指甲、被电撃灌汽油时,他非常痛苦,也曾动摇。
然而在一个刑求空档,他作了一个梦顿悟“向死而生”,终能捱过之后一项比一项激烈的刑求,进而体会人只要坚定思想,“精神不崩溃,身体就不倒”。
爸爸坐牢后,妈妈以47岁年纪重回职场非常艰辛,一开始当翻译时常工作到半夜,回家时精神不济,一次跌得满头是血,一次摔伤脚趾,两度去台大医院急诊;之后教日文,一天下课遇暴雨,掉进被水淹没、没有人孔盖的下水沟,自己狼狈爬出来。妈妈如此辛苦,难过时总唱歌给自己打气,却从未鬆懈照顾爸爸、照顾我们。
长大后每当我有病痛,就会想到爸爸捱过的刑求和终身承受的后遗症之苦;当我觉得身心疲惫,脑中就会浮现妈妈从医院急诊回来的样子,然后告诉自己不论碰到什么事“都没什么了不起”。
三、追求自己的“道”
从小妈妈告诉我们她不信命也不算命,因为“命好就可以不努力吗?命不好难道不是更该努力?”。妈妈也没有宗教信仰,但她说自己信“良心教”:凡事要对得起良心,做事对得起良心就好。用算命的角度,爸妈既无高“权”也未享“禄”,即便有若干名声“科”,也是坎坷际遇换来,但爸妈的精神富足与内心坦荡,远胜过我记者生涯见过的许多高官权贵。
爸爸在第二次坐牢时,除了身体因刑求残破不堪,在狱中读到大陆文革伤痕文学,让他非常伤心。后来爸爸不断思索、读书,出狱后1988年底获准出境,回台时带回39公斤书籍,之后把他漫长思考的结果,写了一本书“中国走向社会主义的道路”。爸爸说,他不断思考,终于了解革命的过程不可能很顺利、不可能马上成功;且人类追求理想的过程是漫长的,不一定有机会在活著的时候,就看到自己追求的目标已经达到。换言之,每一个人在活著的时候,尽自己的心力去做就好。总结自己一生,爸爸说,乱世的人本不如太平时代的狗,他虽生错了时代,但没有做错事,“就这一点来讲,我没有遗憾”。
四、做让人尊敬的父母
2019年爸爸的追思会上我告诉爸爸,有这样特别的父母,让我觉得自己上辈子拯救了地球;2022年妈妈临走前我们对她说,我们多么以他们为傲。我真心觉得,做个让人尊敬的父母,是给子女最好的礼物,这是父母教我的第四件事。
我总想,如果诗人的特徵是情感丰富,如果浪漫的要义是奋不顾身;那么每个把理想放在生命之前的政治犯,都在以青春写诗,而我的父母,则携手一生做了最浪漫的事。
(作者陈志平是政治犯陈明忠、冯守娥的女儿,曾任记者,现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