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台收割机,抢救我们的麦田
“咕咕,咕咕”,清晨四点半,布谷鸟的叫声就把老焦叫醒了。原本,这是老焦最喜欢的声音,心情好的时候,他还会站在树下吹上几声口哨与布谷应和,可是,这几天他被吵得心烦。
村民到地里查看自家小麦的情况,地里泥泞不堪,大型收割机无法进地每个人都说今年是好收成。五月中旬,地里的麦穗变成了金黄色,低下沉甸甸的头,预估普通地块亩产1000斤,稍微好一点的地块亩产1200-1300斤。临近麦收,村里弥漫着暗暗的喜悦。
老焦习惯每天到地里转上一圈,摘下几颗麦穗,在手里揉一揉,吹走麦糠,麦仁一把扣进嘴里细细咀嚼,品味新麦的清香,“咬起来刚刚有点硌牙,也就是一两天的时间就能收割了。”
谁也没想到嘴边的粮食竟然被生生抢了去。5月28日开始,从小雨到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伴随着3-4级风。老焦家的麦穗过于饱满,雨水泡软的麦秆顶不住,其中两块地整块倒伏,“跟石滚碾了一样,估计也没人愿意割。”老焦唉声叹气。
大片倒伏的小麦农村有句俗语“焦麦炸豆”用来形容一件事需要的时间短促紧急。小麦成熟后需要立刻收割,否则麦穗自己会掉头,遇到连阴雨更麻烦,在麦穗上就会发芽。今年恰逢麦熟遇到了连阴雨。麦穗从通透的黄色变得灰扑扑的,霉斑慢慢爬上麦棵,就像刚从煤窑里出来,蒙了一层灰黑。有的麦粒已经萌芽,如果再不抓紧时间收割,就要吃芽麦了。
可是连续的几天雨把地泡得松软,脚踩上去软绵绵的,大型收割机进地就得陷进去,而麦粒已经从壳里一颗颗顶了出来。
6月1日,已经晾了一天的地可以进机器收割了。七十多岁的保山一个人在家种了两块地,割到他家相邻地块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多,收割机要回去休息,保山一屁股坐在收割机前说,“你要是走,就从我身上碾过去吧。”收割机就这么一块块割下去,直到第二天又下雨才停止。
全村一千亩地,只有村民陈强买了一台收割机,一天能收五六十亩。往年村民的亲戚朋友会开着收割机来,也有人从村北的国道上把路过的收割机引到地里。这些收割机都是在麦收季节到来之前,由收割机手驾驶着从河北来到河南最南端的南阳,然后根据小麦成熟时间逐步向北推进,一路收割返回河北。
匆匆赶路的收割机
天气预报6月3日还有雨,得想办法找收割机,抢收一点是一点。
河南村庄密集,国道两边不超过一千米就会有一个村庄,麦田就在国道的两旁环绕着一个个村庄。6月2日早晨五点钟,村北345国道上,三三两两的收割机从国道上驶过,村民聚集在国道两旁,都在招手,希望哪怕有一辆收割机能停下来。71岁的老焦也站在路边,期待能拦下一台收割机,把路边的三亩地收割了,那是他唯一一块没有倒伏的麦田。
但是所有路过的收割机都不肯下地,有的司机说他们跟别处的种粮大户签了合同,那边的麦子也熟了,一直打电话催促。有的说自己村里的麦子熟了,要赶回去收割,也有的说之前的收割量太大,机器出了故障需要修理。村民拿着钱往收割机司机手里塞,司机不接。
幸运的是在另一个路口一辆收割机愿意下地收麦,跟着四队的多忠进了村西地块。
村民晚上等着抢收总算来了台救命车,收割机的主人宗利锋夫妻从河北来河南割小麦7年了。他们比大部队晚了两天,到方城之后割了一天就开始下雨,5天后才能下地收割。加班加点干两天,到凌晨三点多结束,马不停蹄往北边的漯河赶,那边几个村庄是老客户,也在给他们打电话。
“我家也种了十来亩地,看着小麦烂在地里,不忍心啊!”宗利锋是个实在人。他家养了一台旋耕机一台收割机,开春在山西耕地,六月在河南割麦,其他时间在县城打零工,侍弄自己的庄稼。
6月2日,宗利锋的收割机从早晨七点一直割到下午四点,第二场雨越来越大,不得不停工,收了一百亩左右。
6月3日凌晨雨停,一早,机器又进地,走得很慢,压出一道道深坑。湿麦籽不容易除糠,时常导致机器卡壳,卸麦子也不顺畅,司机要爬到车顶拿棍辅助送麦子。这些因素导致割麦的速度变得缓慢,晚上八点多才把村西一整块地割完。天已黑透,转战另一个地块。十一点,又零星落雨,继续割。十二点,雨点变密,不得不停止战斗。
村民开车接收割的小麦晚上十二点,宗利峰夫妻才开始吃晚饭。为了感谢他们,多忠家这几天都特意改善生活,有菜有肉有酒,让收割机手吃好喝好。
这天晚上,村支书来给宗利锋夫妻送钥匙,他们被安排住在村委会的客房。往常他们都是自己带帐篷,住在田间地头。
“听说大部分都割完了,只有你家的还没咋割,对不住了。”宗利锋说。村支书也承包了四十来亩地,只割了三亩。
“这时候肯定是先割大家的,我放在最后是应该的。”村支书给宗利锋夫妻倒满酒,感谢他们愿意留下来,帮助村民抢收。
“这俩人是好人啊,如果那天国道上的收割机能下来三四辆,村里的小麦在第二场雨前就都能收完了。“五队老焦家的小麦还在地里肆意发芽,他还是打算给宗利锋夫妻送一面锦旗。
宗利锋夫妻
镇上有三台粮食烘干设备,大的每次能烘干90吨,最小的每次能烘干30吨,烘干时长8-10小时,每天连续工作,最多能烘干240吨,正常年份也就是一百多亩地的产量。建成三年左右,前两年天气顺利,用的少。今年派上了大用场,日夜不停运转,仍然显得捉襟见肘。
风调雨顺的年景,大家都会尽量等到麦子熟透再收割,这样收的麦籽干,拉到自己家的院里或者村道、广场等一些开阔的地方,暴晒一两天就能颗粒归仓。今年在雨肚里抢收的出芽湿麦,收回来后还是下雨,晾晒也成了难题,一不小心就会起热霉变。村民不得不用薄膜给麦堆搭起各种各样的晾篷,不时把手伸进去查看温度。即使如此,直勾勾的中雨还是让一些堆在低处的麦堆底部被水浸泡。72岁的新政和老伴儿则不辞劳苦把家里6亩多小麦全都吊到二楼空房内晾开。
晚上村民睡在晒在外面的麦堆上看粮食虽是雨天,粮食收购点往来询价的农民并不少。往年的小麦基本是统一价格,稍微脏点湿点差别不大,今年则是一粮一价。村民要先带上自己家小麦的样品到收购点,粮商根据不同的湿度和出芽率定。
2023年小麦最低收购价是1.15元(也就是农民常说的保护价),但前提是要达到三级质量标准。标准粮三级的容重750-770g/L(含750g/L),水分12.5%以内,杂质1%以内,不完善粒8%以内。而今年驻马店地区小麦受降雨影响,大部分发芽,很少能达到三级标准。
最早收割下来的湿麦最低价格0.5元,收购商自己拉去烘干。好一点的0.7-0.8元,三天后基本价格在0.9元上下浮动,但是极少有能到1块钱的。考虑到这些小麦已经不能食用,而且还要赶回城里打工,大家还是想尽快出手。
虽然粮价跌了,但是附近部分面粉厂的面粉价格却从95元/袋涨到了115元/袋,且只收陈麦换面,拒收新麦。没有陈麦的农户,也只能选择购买面粉。
在收购点等着卖粮的村民“原来一斤小麦换不来一瓶矿泉水,今年二斤也换不来了。”村支书算了一笔细账,“按一亩地算,麦种35斤,普通麦种3块/斤,优良品种5块/斤,拌种10块,犁地80块,耩地30块,复合肥1袋,去年化肥突然暴涨,原来复合肥120每袋,去年涨到180,尿素140一袋,需要20-30斤,农药要打三次,最少50块,补充叶面喷施肥25,割麦根据不同情况60-100块,105+80+30+180+50+50+60+25+10=590,一亩地成本就得这么多。好收成一亩地1000-1300斤,今年小麦倒伏出芽亩产大概700-1000斤,按照今年的粮食价和收成,每亩地800✖️0.9=720元,720-590=130元/亩。这就是农民从去年十月到今年六月8个月每亩地的收入,劳动力还不计算在内。”
话虽如此,但是谁也舍不得把家里的田地撂荒,无论赚与赔,一到季节就巴巴地往家赶。
农民和农民工
村里种地的多数是像老焦一样六七十岁的留守老人。过了60岁,每个月国家给他们发放115元养老金,在外面打工的子女,逢年过节也会给老人一些补贴,数目根据各自能力有多有少。今年收麦,老焦的女儿也给他寄了2000块钱,说是给他的“受灾专项补贴“。
为了减轻孩子的负担,只要还能动弹,老人都要种地。“收一斤是一斤,手里多少有点活便钱,孩儿们在外打工挣点钱也难呐。”
一个六十多岁的奶奶自己种了一亩多小麦,倒伏出芽还找不到收割机,“真想把那块麦烧了省事儿。”可是村委的防火宣传与一天三顿饭同步,她也只能嘴上说说解气。
老人自己种了一亩多小麦,是一年的口粮,看天色不好就赶紧盖上薄膜陈强是为数不多留在村里的80后,为了照顾父母和孩子,十年前就从工厂流水线回到村里养牛。六年前他买了一台收割机,主要在本村和附近收割,方便收麦秸做牛饲料。今年陈强也为抢收出了大力,通宵达旦给大家割麦,到第三场雨落下,他自己家7亩地还有4亩没割。“一进地就得把一整块割完,谁家的也不能落下,都是一个村的,你不能光想着自己的几亩地。”
46岁的志国在南昌建筑工地扎钢筋,因为活不多,五月中旬,他花103块钱买了一张硬座车票,坐了23个小时返回驻马店等待小麦收割。对农民工来说,舒不舒服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省钱。“卧铺贵一百多,那不得一百多斤小麦吗!”志国笑着说。他今年总共种了16亩地。“年龄大了,慢慢就不好找活了,种地虽说不赚钱,起码能有口饭吃。”
天气晴好,村民清理地里的麦秸,准备种玉米丰朝种了将近四十亩地,其中一部分是村里常年不回家的亲戚朋友的地。五十多岁的他平时在北京打工,麦忙秋收才回来,去年麦收疫情正紧,回家就得隔离,他不得不拜托村支书带着村里的青壮年劳力帮忙收储。
今年五月下旬丰朝提前返乡,准备收小麦。和他一起回村的还有坐着轮椅的母亲,老人79岁了,之前一个人在家生活,这半年身体不好,几个子女都在北京打工,只好把她接到身边照顾。老人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总想家,吃不下饭,一个月瘦了十几斤。这次丰朝和妹妹回家收麦,就推着轮椅把老人一起带回家看看,麦收结束再一起返京。
坐着轮椅的母亲和丰朝一起回家国道边一个粮食收购点的老板也承包了300亩地,还建了一台粮食烘干机,第三场雨下来时,他还有200亩小麦没割,烘干机也只能烘干收购的小麦。他捂着口罩哑着嗓子,最近村里新冠二阳正在流行,很多村民再次感染,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嗓子哑到底是着急还是二阳引起的。
大收
6月5日,多云,收割机无法进地。看天气预报,接下去是连续一周多的晴天。村民们纷纷到地里查看自家的小麦,无论什么品种绝大部分都已出芽,倒伏的出芽更严重,有的成片看起来绿意萌动,有的虽然表面看不出,但是抓起来看上绿下白,根芽齐整。
三场雨过后,倒伏的小麦有的已经长了这么高的麦苗“这也不用割不用种了,直接等着收二茬小麦吧。”村民们互相打趣。如同千百年来的态度一样,他们有着基于现实的乐观主义。
部分农户买了农业保险,每亩地10元,以村集体的形式统一购买。村民主动给保险公司打电话询问,很快得到回复,当天下午,每亩地先期赔付25元已经到村民账户。
6月6日晴好,地皮勉强能承重。上午八点,宗利锋和陈强的收割机下地开镰,之后又有一收割机加入。村民开着拖拉机,排队等在地头接粮食。田间,收割机喷出黑色的麦糠,若在往年会觉得污染严重,当下却感到苦涩的亲切。
村民把倒伏的小麦扶起来通风,否则没有收割机愿意割当天晚上十二点,村民的大块小麦基本收割完毕。
原本一周就能结束的收割和播种因为缠绵的雨水迁延了半个月,如今总算结束了。热点散去,生活还得继续,地头上的乡民们也将留下衰老的父母和村庄,再次奔向全国各地挣取一份更好生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