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圈20年辉煌的根基:“建国后最反动的电影”

宅总有理 2023-04-09 13:56+-

“全天下大概只有,

搞电影这一行,

可以犯尽所有的错误,

还能赚钱。”

——作家·雷蒙德·钱德勒

“逝于1959年3月26日”

出自作品:《小妹妹》

01.

1983年,韩三平还不是“内地电影教父”,只是峨眉电影厂的普通员工。那年,他和同事米家山,跑到电影学院进修,以获得更大的执导权。回川后,两人便联合拍摄了一部献礼长征的电影,《不沉的地平线》。

片子讲一个老红军回忆人生的故事,带有很强的反思性。拍出来,送审5次,改了20多遍。苏联一个电影节的主席看完,鼓掌30分秒,邀请去参加电影节。送审通过,拷贝也拷了。结果1986年反自由化,还是给枪毙了。

这不是米家山的作品第一次被枪毙。那之前,他一直命运多舛。

跟韩三平一样,米导也是红二代。他爹米建书是个老革命,在成都当过市长。米导没赶上好时候,青年时代,去山西农村插队,本想考哈工大,被推荐去山西大学学美术。回川后,在峨眉影厂当美工,做绘景。

当年电影厂,其实人才不多。动乱后,更是没人。但业内的规矩,是要从导演助理开始熬,熬个十年,差不多发你个联合导演当当。1977年,峨眉影厂拍《奴隶的女儿》,女主被开除,米家山被派去上海选演员。在上影厂门口,遇到了一个叫潘红的姑娘。潘红正在谢晋的组里,米家山费尽周折把人要来,选角有功。就这样,回到厂里从美工提拔到了助理。

没多久,潘红成了米家山的老婆。

米导还把她的红,改成了虹。

“米家山,潘虹”

米家山想当导演,只能曲线救国。他写剧本,参与创作《漩涡里的歌》《枫》等作品,帮厂里赚了钱。《枫》后,米导拍了几部电视剧,拿了飞天奖。但在厂里,依然不认为具有电影导演资格,这才跟韩三爷跑去北影进修。

结果一回来,他看中一部跟越南打仗有关的小说,选了演员、外景,剧本、剧组都搞好了。临开机前,上头说不让弄。随后,和韩三平联合掌镜的《不沉的地平线》,也嗝屁儿。那片子本是证明自己的绝好机会。结果是害得厂里损失了70多万,米家山歇了整整一年,拍不上片。

作品连续被枪毙,米家山心里不爽,有一肚子火憋着没处撒。1987年的一个下午,他收到第六期《收获》,晚上打开杂志,读到了王朔的一篇小说。这和王朔之前写的那些爱情故事不同,通篇戏谑的对白。

小说的名字也混,叫《顽主》。

阅读过程中,米家山感到兴奋。那种颠覆、反叛和嘲弄一切权威、神圣叙事的插科打诨,完全就是自己想要发泄的情绪:

“我操你妈,要就要这种对禁锢的反感!”

读完小说,米导只有一个念头:老子非把他拍出来不可。

在王老师的创作史上,《顽主》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是其作品中最高的一座分水岭。之前他还在写《空中小姐》这种略带纯情的玩意儿,拿他自己话说,沿着这条路往下走,就成内地琼瑶了。但《顽主》的横空出世,直接奠定了他日后在文坛和广大青年心目中不可撼动的地位。他的反叛、嘲弄,从此拉起了一面旗帜。文风造成的社会影响力,堪比一颗核弹。

“《顽主》台本”

这样一篇小说送到领导手里,峨影委员会当然是不批的。不过当时,各大影厂都没什么钱,经济紧张。米家山直接找到厂长说:

“咱们签军令状吧,成本60万,我还你100万,成本80万,我还你120万。要是赔钱,停发我两年工资。两年内我不拍戏。”

按计划经济路线,导演不对利润负责。米家山等于签了一份责任合同,拿生计赌了一次执导权。话说到这份上,领导们也不好反对。米家山赶忙飞去北京,抢在张艺谋的前面,花5000块钱,从王朔手上买下了版权。

02.

读过《顽主》的都知道,小说通篇靠京味对白推进,人物与人物之间,并无鲜明区别。杨重、马青不过是把同一张嘴装在了两个人身上。电影当然不能这么拍。米家山修改了对话,设计了视觉内容,还买了徐星的《无主题变奏》,进行一些细节补充。于电影,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谁来演,能把米家山想说的那一腔“操你妈”演活了。

改剧本的时候,米家山就想好了,绝不按传统电影路子来,搞一些浓眉大眼的正面形象,要就要那些歪瓜裂枣,颠覆以往人物的。正因为如此,几个以前在大银幕上没什么混头的小演员,突然迎来了机会。

他们的名字,分别是:葛优、梁天、李耕。

“动画系的,李耕”

李耕本来在电影学院学动画。他的同学,是米家山的摄影。同学看完小说,告诉米导,宝康这个角色你不用找了,我那同学就是。米导专门去电视台,找了一部李耕拍的《中国流》,在里面演个日本棋手,形象非常滑稽,长得巨寒碜,立马定了。随后,李耕又推荐了自己的同事,李杨。

李杨还有个朋友,叫葛优。李耕把两人都在的一张大合照给了米导。米导第一眼就看中站在最边上的葛大爷。那时,葛优还有头发,就中间秃了一大块,门牙像兔子,贼瘦,眼神飘忽,怎么看怎么可乐。

此后,李耕又陪着剧组在北京挑女演员,就是电影里演他女朋友那位。挑中了孙凤英。定下来后,孙凤英说,你们要找长得怪的,我有一个啊。

那人就是她男朋友,梁天。

随后,李耕、葛优、梁天、李杨,一起坐飞机去成都。那是葛大爷和李耕第一次坐飞机,两人坐不住,在机舱来回溜达。因为长得太怪,看着跟劫机犯一样。空姐特意过来招呼,说你们赶紧坐下。

到了成都,因为长得太端正,李杨没能被选中。另外三人,非常合适。回到北京后,葛优还有点不敢相信,反复问爸妈,怎么就挑中我了呢?

葛大爷不自信,主要是此前的演艺生涯,太没存在感。

爸爸是名演员葛存壮,妈妈是电影文学编辑施文心,打小在北影厂长大的葛优,年幼时并未表露出太多天赋。下乡知青,当了猪倌。回城后,考遍了北京大小文艺团体,一个都没考上。还是他爸托关系,才进文工团跑龙套。

这龙套一跑,就是六七年,演的全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角色。施文心后来看不下去了,说要不你转行干摄影吧,我再找人给你说说。葛优每回都答应,结果都没下文。还是不死心,想干演员。

幸好遇到了米家山。

梁天那边呢,跟米导竟还有些曲曲折折的“关系”。

前面说了,米导的老婆,就是女演员潘虹。潘虹是个混血,原名刘蓉华,父亲在动乱期间受迫害自杀。嫁给米家山当晚,她说自己的心愿,就是做一个大红大紫的演员。她的愿望很快实现。23岁那年,潘虹凭借《苦恼人的笑》一举成名。27岁拿全国大奖,29岁走上国际。

《顽主》找女主演时,据说通过导演王潮歌,找过青涩的巩俐。因为王潮歌跟巩俐很熟。最后巩俐没去,拍了另一部电影,张艺谋的《红高粱》。为保证电影的利润,米家山才找老婆演了女主。

事实证明,这个策略比较差。潘虹跟王朔那一路喜剧,不太搭。

这就跟后来巩俐跑去演《唐伯虎点秋香》一样,始终绷着一股正剧的劲儿。

说到潘虹,80年代观众对其最为熟知的,也是给她带来最多荣誉的电影,就是1982年的《人到中年》。这部剧的原著作者,名叫谌容。谌容的老公范荣康,是《人民日报》的副总编。“范荣康”是他搞地下革命时的假名。

范荣康分管文艺,1988年,就是他在《人民日报》上,写了为崔健正名的文章。

他本姓梁,跟谌容生了三个孩子,分别是:梁左、梁天、梁欢。

想必见到梁天时,米家山导演,应该感到一丝亲切。

“梁天饰演马青”

03.

梁天属于本色出演。长期以来,他都是个后进青年。

他们那家,全是高知。爸妈不用说了,梁左和梁欢,都是北大文学系的。就梁天一个人,学什么都不行,整天去同学家,学了一嘴的胡同串子腔。

1980年,梁天从部队宣传部复员。考了几次文艺团体,都被打回家了,说他形象太差,不合适。去考大学,落榜。最后经母亲介绍,去作协外联上班,收报纸、擦桌子。那地儿接待外国作家,他英语也不会,同事聊的都不懂。这时梁天想到了写小说,自己跑去北京服装八厂,当了一名仓库管理员。

表面上当仓管,暗地里,梁天打算观察工农兵生活,淘素材。

很不幸,一番体验后,他写的东西,全都石沉大海。报刊都不用,倒是厂里看他会写几笔,让他去工会当了文体干事。

当妈的实在看不过去,听说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要拍《春泥》,就趁导演来家里做客时说了句,我这儿子迷表演,你让他跑个龙套吧。此后,梁天在《婚礼变奏曲》《大学生轶事》里演了些小角色。不久,经一同学介绍,他又结识了导演王秉林,参演《二子开店》,演二子的朋友,麻杆儿。

主演陈佩斯,和梁左本来就熟。梁左让他多照顾照顾。

结果拍戏期间,陈佩斯给梁天骂了一顿。

因为厂里的工作,梁天没能按时赶到片场,一剧组的人等了他一下午,人到了,天色早不对了,只能收摊。晚上聚餐,陈佩斯喝了点酒,没忍住,指着他鼻子说梁天你要是再这么混,一辈子是个业余演员,跑一辈子龙套吧你。

后来,梁天很感谢陈佩斯,觉得他一顿骂把自己刺激了。他决定赌一把,当个全职演员。恰好这时,他女友把他推荐给了米家山。当时“二子系列”要拍续集,那边也叫他。梁天太喜欢《顽主》,没去。

《顽主》里,宝康这个猥琐作家,非李耕莫属。葛优呢,米家山看他说话,总是游离,似听非听,慢半拍,有个特别的节奏,把“杨重”发给了他。梁天长得像个胡同小混混,人瘦,跟在屁股后面混的,就演“马青”。

还有一个头目“于观”,本来想让李杨来的,最后觉得不适合。

米家山这时想到了谢园,觉得他合适。但谢园在演别的片子,只能作罢。不过此后,他与葛优、梁天成了好基友。此乃后话,下文再表。

先说米导思来想去,实在没找到一个人适合演于观。

一扭头,看到身边的副导演,说,要不你来吧。

这个副导演,就是张国立。

那时候,张国立在四川人艺,拿过戏剧梅花奖,已经是“西南第一小生”了。这群演员里,最成熟的就是他。他扎剧组,给米打下手,准备转导演。

张国立不是北京人,出生于天津。父亲在铁路上工作,后来去了四川。长大后,子承父业,也做了铁路工人,一直铺路、架桥。因为普通话说得好,被调到了铁路部第二工程局文工团。文工团解散,他就到了川艺。

彼时,他未来的伴侣邓婕,正在川艺当配角,离王熙凤差一个海选的距离。

张国立属于全才。还在文工团时,就自己写起了剧本。京剧、相声、话剧,什么都学,什么都演。70年代末,他演起了电影,角色都不重要。前面说了,米家山拍电视剧,拿了飞天奖。那部剧叫《弯弯的石径》,男主演,就是张国立,女主演,是《西游记》里的女儿国国王,朱琳。

那是1983年,米家山是从产房里把张国立抓去拍戏的。

产房里那孩子,就是张默。

这一次,米家山又把重任交给了张国立,让他来演于观。

还有《顽主》里那个“现代派女青年、肛肠科大夫的未婚妻”刘美萍。对此,米导心目中早有人选,就是童星出身的马晓晴。

“马晓晴演的刘美萍”

马晓晴拍谢晋的《啊!摇篮》时火了。家里人想让她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她偏要考上戏。执拗地考上后,接到《顽主》的剧本,上戏规定在校生不能接戏,她实在太喜欢王朔的小说,直接退学,参演了电影。

去北京前,她还给米家山写信说:

“刘美萍必须由我演!否则就拿刀(此处画了一把刀),杀上峨眉山去!”

就这样,一帮演员,凑齐了。

04.

电影《顽主》的剧情,基本是照着小说来的。讲于观、杨重、马青三个社会边缘青年,自力更生,开了家“三T公司”,替人排忧、替人解难、替人受过。在这个过程中,剧情触及一系列社会问题、病态心理。

而在80年代末,最吸引年轻人的,还是“顽主”们反叛、自由的生活态度。

于观他们所代表的一种戏谑价值观,直接冲击着此前的宏大叙事、主流话语,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那个时代青年内心深处的映照。他们排忧解难的对象,又恰好组成了一幅80年代的荒诞图景,人们无聊、迷茫、装逼、自欺欺人、价值混乱而又不能坦然面对,共同构成一出黑色喜剧。

剧本底子在那儿,拍片时,米家山尽量少干预,给演员很大表演空间。多年后,葛优回忆起现场气氛,就是俩字:开心!

王朔的京味台词,葛优本来就占便宜。王老师的战友周大伟甚至说,王朔私下里谈话那语调,跟电影里的葛优是一模一样。但那时,葛大爷和王老师并不熟。杨重那种似游离似走神,跟人说话时慢半拍,把一切玩笑说得很真诚的语调,是葛优在片场琢磨出来的。李耕回忆说:

“我纯粹是去玩儿票,业余演员嘛。葛优特认真,花心思,每一句台词,他都会琢磨好多遍,重音、断句,怎么说才更有味儿。”

葛优的即兴发挥和现场调整,把演过不少戏的马晓晴搞得很头大。在片场,他也不跟人搭话,就自己琢磨。等开拍了,哪怕一句“我走了”,也要给好几种不同的语调,由于变化太快,每一条都不一样,马晓晴跟不上他的节奏,去找米家山抗议。米导说,你多跟葛优学习学习。

“3T公司的业务”

梁天呢,纯本色演出。演那一路胡同串子,他早就得心应手。加之是北京人,说话方式很熟,演起来轻松。唯一感到不太适应,甚至说有点为表演风格把不准的人,是老演员张国立。在此之前,他演正剧居多,极少演这种社会边缘的不靠谱青年,身为一号人物,台词压力又大。

不过后来梁天回想起来,却说张国立很成熟,大段对白,怎么走位,要一边念词儿一边做各种复杂动作,一气呵成。他自己一念词儿,就不知道该怎么动了,只能坐着干说。回看电影,张国立一个西南小生,未曾受北京市民文化熏染,却能不带任何地方口音把王老师的词儿念顺,很不容易。

后来经受批评较多是潘虹,都说她根本不适合演丁小鲁,实在没存在感。

王朔原著剧情并不复杂,靠对白推进。演员状态在线,但光靠念词儿也不行。为此,米家山有自己的想法。日后被许多人视为80年代最精彩的“时装表演戏”,就是米家山的手笔。他在国展租下舞台,请来时装模特和各路演员,让他们扮演地主、军阀、爱国学生、王侯将相、红卫兵、健美小姐、霹雳舞青年等等,一番乱哄哄的登场,最后大家在迪士高音乐中又蹦又跳……

这段荒诞的时装秀,被年轻人狂呼牛逼,也被某些老干部视为反面教材。无论是哪方面意见,都正中米家山下怀。他要的就是这效果。

他拍的那段原素材里,还有一个三岁的小皇帝,穿着龙袍,在侍女裤裆中间钻来钻去。广电的人看了,认为太敏感,让他剪掉了。

这场时装秀也给米导添了麻烦。摄影把胶片装错了,全场戏重拍,造成了严重的超支。拍到最后,米家山手上的胶片快不够用。依照当时“一比三”的胶片比,三条里必须用一条。可就是这样,米家山在讽刺了各种社会现象后,没忘了讽刺一下自己这个行当,拍了结尾“撞车”那场戏。

当时,剧组房租到期,都准备撤了。米家山在一个小区停车场里,用几盏灯围了个圈,把整场戏从头到尾排了五六遍,确定没任何问题,然后一个镜头拍一条,不做纠结,痛痛快快地拍完了。

整个片子拍摄过程中,米家山都有股撒着欢儿、宣泄的快感。

那心情,拿电影里三T公司破产后于观的话说,就是:

“我要打人,我真他妈想打人。”

05.

结果是,《顽主》像一击猝不及防的重拳,打在了所有人心上。

影片上映前,先在北电的放映棚里给学生们看了。当晚不止一个片子,先放了同学的作品,主题沉重,风格沉闷,大家都快睡着了。米家山后来说,要是《顽主》不好看,在场学生肯定要弄他。结果,影片开头王迪的那首《忧心忡忡者说》一响起,棚里的人就越来越多,瞬间爆满。

整个放映过程中,掌声不断,笑声此起彼伏。放完了,学生们一个比一个兴奋,上去找米家山握手、祝贺。走出棚子,米说:

“我这一生就拍这一部片子,以后不干这行都可以。我觉得足够了。”

影片上映,自然是炸了。青年人不满、反叛的情绪,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

回看整部电影,在王朔京味儿磕的支撑下,实在留下了太多经典桥段。即便是放在今天,某些表演、对白,依然犀利,令人解气、过瘾。

比如说,下面这些经典台词:

“用弗洛伊德来过渡。”

“哎哟,哥们儿就喜欢俗的。”

“他们说,朋友无非两种……”

“我没杀人、没放火,没上大街上游行去。”

比如,电影里对各路人的讽刺:

讽刺宝康这种“作家”。

讽刺赵尧舜这种“人生导师”。

讽刺电影这个行当。

影片公映后,有大学生表示,羡慕于观他们无忧无虑的人生。还有一个给王朔朋友装热水器的师傅说,一次工作犯困,看了夜场《顽主》,心说这片子也不打架也不上床,可就是他妈过瘾,还问呢:

“这王师傅,是不是跟咱们这样的人一起混过?”

最终,《顽主》在金鸡奖提名最佳故事片、最佳导演、最佳男配角(唯一)、最佳剪辑、最佳女配角(唯一)、最佳录音六大奖。

可惜,一个奖没拿到。

甚至那一年,唯一提名的最佳男配、女配,直接空缺,没发。

什么意思?要我说,就是这奖我们宁可不发,也不能给你《顽主》。

那种反权威、反主流的话语气氛,那种玩世不恭、游走边缘、嘲笑崇高的“流氓嘴脸”,在当时搞得很多学院派和正统人士很不开心。

1989年,《中国电影报》就开了十期讨论。北影厂长宋崇评价王朔作品是:

“痞子写,痞子演,教育下一代新痞子。”

同年,全国文联大会上,评论家仲呈祥公开批评《顽主》,措辞更激烈。

称其是“建国以来最反动的电影”。

可就是这部“痞子电影”,改变了剧中人的人生。

也为日后的“京圈”发展壮大,奠定了根基。

06.

先说米家山,他后来的导演生涯,不太好过。

《顽主》在全国卖了113万的拷贝收入。很不幸,没能到达米家山军令状中的承诺。他被停了两年工资,停拍两年。后来,米家山去了福建影厂,拍了《袁氏遗产案》和《你没有16岁》。后面这部,主要戏份,只有张国立一个职业演员,其他都是非职业,讲一个校长把流失学生找回来的故事。

可见老谋子《一个都不能少》里玩的东西,米导早就玩儿过了。

但因涉及教育敏感问题,影片又被禁了。

随后,米家山回峨眉厂拍了惊悚片《圣保罗医院之谜》,给厂里赚了一笔钱,从此就离开了电影圈,开公司,拍广告和纪录片去了。

此后,内娱的各种风流、风口和疯狂,也都和他无关。

比较遗憾的是,因与潘虹聚少离多,两人忙于事业,婚姻也宣告破裂。作为《顽主》里最有名气的演员,潘虹后来拍了谢晋的《最后的贵族》,一度陷入低谷。有段时间,她甚至不想再演戏。直到她挖故事、找编剧,创作《股疯》,才靠电影里的小市民范莉,拿了百花金奖双料影后。

对于娱乐圈的热闹,潘虹并不感冒,很少接受采访,变得越来越低调。

主要是人家红的早,早就把世事看透了。

真正吃上了《顽主》这一人生红利的,是葛优、梁天。

“三人的经典回头”

1988年,王朔四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上映,史称“王朔年”。也差不多从这一年起,他开始深入影视创作,跟郑晓龙牵头的北视中心合作,为初代京圈影视事业打地基。冯小刚,也跟在他屁股后头转悠起来。

那时的京圈,还没有很强的资本介入,主要是郑晓龙有北视中心的资源,王朔有强大的市场号召力和源源不绝的创作力。这才有《海马歌舞厅》、《爱你没商量》、《过把瘾》、《北京人在纽约》、《编辑部的故事》等红极一时的剧目相继出现。

一个以制片、编剧、导演、演员为核心的人脉关系网,就此编织。

如果没有演《顽主》,葛优是不会一夜之间红遍全国的。

就是因为看了《顽主》里的表演,冯小刚跟王朔写《编辑部》的剧本时,才缠着他一定要把葛大爷拉来做主演。起初,葛优没档期,要演另一个片子。冯小刚费尽了口舌,让他成为了李东宝。后来,葛优和马晓晴还再次相会,演了个小品叫《今夜我们相识》,编剧就是冯小刚。

《编辑部》播出时,葛优虽然跑去《活着》剧组演了富贵,拿了戛纳影帝。可片子没上映,大多数国人也不知道戛纳是个什么玩意儿,这个影帝的影响力带来的实际利润,远没有李东宝这个角色大。

正是这次合作,奠定了冯小刚日后与葛大爷的铁瓷关系。

“《编辑部的故事》同框”

梁天那边呢,则靠《我爱我家》走上了事业巅峰。

熟悉我京圈文的读者当然都知道,《我爱我家》跟王朔的关系,很大。

他给宋丹丹、英达写的《爱你没商量》遭遇滑铁卢后,英达缠着他弄情景喜剧。王老师把自己写恶心了,躲到海南去,介绍梁左给英达。梁左在写贾志新这个“后进青年”时,完完全全就是给他弟弟量身定制的。

那也是梁天集自己表演之大成,在90年代塑造的最耀眼的一个角色。

不过演到一半,梁天就觉得到顶了,演这一路不可能再演得更好,意兴阑珊。他知道,自身条件有限,成不了什么伟大演员。

《我爱我家》里,贾志新突然跑去海南做生意。这一剧情八成跟现实挂钩。

现实里,梁天演完贾志新,也做起了生意。

1994年,他拉上葛优、谢园这俩好基友,开了一家名叫“好来西”的影视公司。

07.

梁天是最早就有队伍意识的。

拍完《顽主》,他就对李耕说,长咱们这样的,最好抱个团,方便有戏演。李耕主业是动画,演戏属于玩票,就没太在意。葛优跟他关系近。两人一起混了好些日子,并拉上了本来要出演于观的谢园。

谢园可不是玩票,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北电毕业,78级的。跟张丰毅、张铁林这都是同学。谢园是个模仿大师,当年考北电,就是靠模仿北京市长讲话给老师们镇住了。关于这一点,感兴趣的可以去看谢老师的访谈,保证你笑喷。

毕业后,谢园被分配到八一厂。由于视力不行,又被送回学校。谢园当了北电的老师。1981年,他参演《新兵马强》出道。电影主演之一,就是葛优的爹,葛存壮。不久,他又赶上张艺谋、张军钊在广西影厂立军令状,拍《一个和八个》。谢园去了,演一个奸细。那电影出来,把所有人都震了。

陈凯歌看完,咬着后槽牙说:

“行!这一代人就算来了!”

又不久,陈凯歌拍阿城的《孩子王》,最早是找一个非职业演员,从形象到气质都很符合男主。一开拍,完全不行。凯歌赶紧找到谢园。这部电影,几乎是谢老师一人的独角戏。全片700多个镜头,他占了500多。

片子送到戛纳,所有人抱着极大的期望,希望摘下金棕榈。落空了。

多少年后,谢园还对此感到遗憾。

演完《孩子王》,他又演了《棋王》,两部电影让他拿了金鸡男主。后来飞天、百花、金鹰都拿了,实打实的“四料影帝”。不过,他和初代京圈那帮弄潮儿若即若离。主要是在《爱你没商量》里面,跟宋丹丹谈情说爱。

“谢园,宝财哥”

他和英达很熟。《我爱我家》里,他去客串了劫匪宝财哥。

留下了一句著名台词:

“春花啊,你怎么进城不到半年,学得是又反动又黄色?”

1994年,葛优、梁天、谢园三人组成所谓的“喜剧三剑客”,搞电影公司,第一部作品是《天生胆小》。拍它,纯粹为梁天。当时影协规定,要演三次男主才能入会。梁天就差一部,说你们得帮忙啊。

不光是电影,仨人还排小品,到处走穴赚钱。小品叫《老师与学生》,谢园演老师,葛优和梁天是学生,插科打抖,表演才艺。当时哥仨还拿着这节目去冲击春晚。邹友开把语言类节目总撰稿梁左找来,帮他们改节奏。

改来改去,效果不佳,春晚没上。

那时,梁天一边开影视公司,还一边开饭馆。公司办公室,就在饭馆楼上。他们对面也有一家公司,是屠洪刚开的。来往频繁,互相引为挚友。

屠洪刚出去唱一唱,几万块,他们演小品,几千块,还得分。刚子局气啊,直接给三人拉到海南一大酒店,吃吃喝喝,挥金如土,别提多开心。

“好来西”成立多时,作品不多,影响也不大。梁天拍了一些市民喜剧,没能大火。葛优多半时间,都被冯小刚、王朔勾搭去了。谢园为公司拍过一部电视剧,名叫《经过上海》。剧本,就是梁左写的。

对于梁左,谢园是十二分的尊重。觉得他有大才,只是太完美主义。《我爱我家》之后,梁左还自己导演了《临时家庭》,谢园又去客串了一回。这部剧是梁左的野心之作,又编又导,特别的累。

“《我爱我家》,贾志新”

90年代,谢园演了王朔的《无人喝彩》,扭头回中戏,给学生吹《现代启示录》讲昆丁、科波拉,偶尔拍拍戏。梁天一边做制片,一边开菜馆,跟谁都仗义,虽有另外二位入股,一激动,送出去三个菜馆。葛优呢,演完《编辑部的故事》大火,基本上就跟着京圈一起混了。

那时节,冯小刚和王朔也开了“好梦公司”。这段往事,我写了很多,在此不做赘述。反正就是枪毙了一堆作品,搞得冯小刚心力交瘁。王朔飞去美国,坐在女诗人王艾的沙发上摇头晃脑地问:

“王姐,你说我是回去呢?还是不回去呢?”

直到1997年,冯小刚仿照《顽主》的故事模式,拿“好梦一日游”拓宽了“三T公司”的服务范围,也软化了于观们对社会的反叛气质,搞了一出温馨的《甲方乙方》,就此翻身。《甲方乙方》基本是《顽主》“搭台唱戏”的再创造,只是明显少了米家山那种“操你妈”的愤懑和宣泄,替换成了小市民的可爱、淘气,不再嘲笑和质疑。这部改编自王朔小说《你不是一个俗人》的电影,绑定了冯小刚和葛优牢不可破的贺岁档关系,让二位一路高歌猛进。

“好来西灵魂创始人”

当然,葛大爷也不止演“京味小说男人”这一款。

在《卡拉是条狗》里,他就演一个小市民,贡献了不少表情包。

这部戏的导演是路学长。

1988年,马晓晴去北京演《顽主》期间,就正跟路导谈恋爱呢。

08.

马晓晴后来的星路,并不怎么顺。

从上戏退学,演完《顽主》后,马晓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红,要出人头地。为此,她接了许多奇怪的电影。牛逼片子也不少。1989年,她演了一部《北京,你早》。里面跟她搭戏两个男的,一个是王全安,一个是贾宏声。

马晓晴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叫朱洁,一个就是贾宏声。

前者演了路学长的《长大成人》,后者演了张杨的《昨天》。这是两部跟吸毒有关的电影,当事人也终因为吸毒而毁掉了灿烂的一生。最让人惋惜的是贾宏声,当年业内觉得他会成为他们那一代人里面,最最伟大的演员之一。

1992年,姜文跟王朔、郑晓龙勾搭,演了《北京人在纽约》,点名让马晓晴演剧中反叛的女儿,将马晓晴的演艺事业推向顶峰。可马大姐性格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曾当着王蒙面,批评王朔的电影处女作《我是你爸爸》。

后来,她出国,又回来。

内娱变天,没有太多机会给她了。

有几年,她断绝了和影视圈的关系,开公司,写小说,做广播剧。2006年拍自传式的电影《少女》,没什么水花。一次娱乐采访,她说自己正在和一个“位置很高”的人谈恋爱。谈着谈着,也没了下文。

拍完《北京人在纽约》,她就跟路学长分手了。

也就是那一年,张国立如愿调入了铁路文工团。

“姜文和马晓晴,演父女”

《顽主》三个主演里,葛优、梁天受益最大,张国立没捞到什么油水。片子上映后,葛、梁这两个文二代,借助北京方面的人脉,都演上了大爆款。

张国立演完电影,没红,一咬牙,跟同样不舍北京繁华的邓婕,做了北漂。

1988年底,张国立先跟着中国南极考察团,去南极溜达了一转。他是去拍3集电视剧《长城向南延伸》和两部专题片,这期间历经生死考验,还立了功。回来后,演完王熙凤火得一塌糊涂的邓婕说,还是北京好,两口子就去了。

显然,和葛优、梁天不一样,张国立刚到北京,并没能深入京圈核心,要资源没资源,要人脉没人脉,只能跟着李耕,四处找活干。

两人拍《顽主》时住一个屋。到了北京,李耕给人拍广告,就拉上他,一个广告1000,一人500,很不稳定。张国立穷啊,整天背着个包,去哪儿都靠走路。李耕后来实在看不过去,把自家自行车拿给他骑了。

写相声、演小品、跑龙套,张国立什么都干过。他曾挨家挨户敲制片人的门,说我叫张国立,会演戏,如何如何,屡次被拒。

那时,他与冯、王这些核心往来,是在《编辑部的故事》里演了一个娘里娘气的男人。但要说京圈捧人的第一手资源,他是没捞到的。

“《编辑部》里面的张国立”

他主要是拍MTV。李耕嫌钱少,没怎么参与。张国立却很认真,天天扒带子,学习国外的MTV技法。他最早拍的作品,就是屠洪刚的《感觉自己》。后来又拍了《霸王别姬》、《长城长》、《春天的故事》、《雾里看花》、《今儿个高兴》。央视天天播他的作品,拿了不知道多少音乐电视大奖。

1992年,他调入文工团,正式结束北漂。本想转行当导演,结果《宰相刘罗锅》找上门来,让他演皇帝。万万没想到,火了。也没敢太往深了想。他开了个“国立导演工作室”,还打算继续拍MTV呢。这时,广东商人邓建国盯上“戏说剧”这块大肥肉,想接着搞《刘罗锅》这种,就找上了他。

然后,《康熙微服私访记》来了,《铁齿铜牙纪晓岚》也来了。

前者,让他学会了做制片人,后者,帮他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

此后,他的好朋友李耕,总要在他的古装戏里,演一个猥琐贪官。

2005年,“国立导演工作室”改名“国立常升影视公司”。国立是名,常升是法号。也就在那之前,他和葛优合作,演了冯小刚的那部《手机》。

京圈和小崔的恩怨伏笔,就此埋下。

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09.

回过头看,《顽主》不但奠定了京圈作品的风格,也拉起了京圈队伍的雏形。

若没有《顽主》,王朔不会那么迅速建立起广泛的社会影响力和票房号召。也正是在《顽主》的台词风格基础上,《编辑部的故事》才戳中更多观众的心。冯小刚得以从一个美工,蜕变成京味儿编剧。

后来京圈贺岁电影昌盛发展的源头,皆在这一时刻。

当然,更突出的作用,是团结了队伍。《顽主》改变了葛优、梁天、王朔等人的人生,令他们一炮而红。随后,《编辑部的故事》《我爱我家》等剧,又让这些红人凑到一起,抱团取暖。这两部本质上,都是单元剧,一到两集一个故事。这就让每一集前去客串的演员,多少跟圈子搭上关系,日后好帮忙。

一张由名导、名编、明星、明制片组成的名利互助网,从此有了雏形。

不久,随着资本携带者王中军等人的到来,江湖所谓的“京圈”正式成型。

“《顽主》主创重聚”

多年以后,张国立60虚岁大寿生日宴会上,冯小刚提到了《顽主》,对在场的米家山表示感谢。冯导说,无论《甲方乙方》还是《私人订制》,它俩都得管《顽主》叫妈,因为这部电影,才是王朔京味调侃的祖宗。

那一年,冯小刚执导春晚,以此换来了酝酿19年的《一九四二》的拍摄。年底《私人订制》上映,里面葛优饰演的角色,又叫回了“杨重”。

26年的光阴过去,葛优老了。

当初演刘美萍的马晓晴,已不在江湖。

一度对演于观产生怀疑的张国立,早就名利双收,做了李耕的老板。

梁天飘摇在荧屏边缘,很少演戏,开饭馆、做制片,自得其乐……

“什么叫潇洒”

时间往回倒13年,2001年5月19日凌晨,梁天他哥,44岁的梁左因突发性心肌梗塞在北京家中去世。当时谢园在广州拍片,葛优打电话,说你知道吗?梁左走了。梁左那本《笑忘书》的发布会上,谢园哭成泪人。

6年后,王朔重出江湖,骂了许多人,说了许多浑话。一时间,又把媒体和观众带回到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顽主时代。

此后,王老师隐匿,再不对公众讲话。

7年后,拍完《一九四二》,冯小刚再也没能成为中国贺岁档的领跑者。一个遥远的京腔喜剧的年代,也随着冯导的深沉,与人们告别。

此后,影视圈风波骤起,《手机2》再无下文。

2020年8月,谢园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去世。

极少公开表露情绪的葛大爷撰文怀念道:

“天堂多了些欢声笑语,谢园啊,在那说累了就歇会儿。”

近年来,冯导再未拍喜剧,贺岁档也不去了。他上一部电影《只有芸知道》的票房,只有1.59亿。那都是疫情前的事了。

时光匆匆推进,衰败、老去、凋亡。

2022年8月,王朔发新书,《起初·纪年》。

今年3月,冯导上了新网剧,名为《回响》。

起初、回响,这两个词听起来,都像是时间的声音。

1988年很遥远了,离现在已经过去了35年。

35年是什么呢?到头来,不过是一场风流云散。

  • 最新评论
  • lary

    就这社会不消亡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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