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冻住”2年后,她决定雇凶自杀

看客inSight 2023-02-19 23:55+-

夜幕降临,张洪独自进入湖南安化县317省道路边一栋白色小洋楼。50岁的李小中住在二层。

张洪往一碗糊糊里倒入一些米黄色粉末,喂李小中喝下。五分钟后,他一把抢过李小中的手机仓皇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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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中住在湖南省安化县317省道旁)

这不是张洪第一次试图 “谋杀”李小中了。

三个月前,他还在李小中卧室打开两瓶煤气罐,李小中痛苦地滚到地上,但最后没死成——张洪慌张离开时,卧室门没扣好,留下了一道缝,这条缝救了李小中。

让警方颇为意外的是,对李小中的两次“谋杀”,张洪充当的仅仅是被雇用的“杀手”的角色,而要杀死李小中的幕后主谋,正是李小中自己。

死 刑

李小中是一位渐冻症(肌萎缩侧索硬化)患者。这种病的病因目前尚不明确,且无法治愈。被确诊时,医生告诉她,这是“世界上五大绝症之一”,一般只有2-3年寿命,最后会因呼吸衰竭死亡。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被判了死刑”,原来一直有奔头的生活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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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中在家里)

小学毕业后,李小中没有考上初中,母亲不再支持她继续读书。她只好到镇上的理发店当学徒,不包吃住,但学习一年不需要学费。

出师后,16岁的李小中与别人合伙开了一家理发店,一天最少也能赚10块,多的时候能有30块,“那时候别人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一百多块”。

后来,她与当时在电力局打工的谌石军结婚,两人齐心协力,在老家添置了一套房产。2000年,为了还装修房子欠下的债务,她与丈夫去珠海打工。她开过理发店、棋牌室,也进过工厂、去过超市,但都做不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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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中的丈夫谌石军)

2013年,年过四十的李小中觉得自己“手里没攒下钱”,加上与丈夫产生矛盾,她决定只身去北京闯荡,希望能攒下一笔养老钱。

她与老乡在北京打了一段时间工,后来又借了些钱,2015年在北京开了一家养生理发馆,雇了两三个人,日子过得平淡顺遂。未曾想还不到三年,突如其来的疾病就彻底浇灭了生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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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中患病前)

2017年7月的一个晚上,她在店里拖地时,一不小心突然滑倒,膝盖磕在了地板上。

第二天,她去医院拍X光,医生告诉她是拉伤,一个星期就没事了。但接下来几个月,腿部的疼痛不仅没有消失,还影响到她的正常生活,有时走在平路上都会突然摔一跤。跑了多家医院都没能查清病因,她决定暂时回湖南休养。

2018年,在中南大学湘雅医院,李小中被诊断为“渐冻症”。

她不愿相信,四处求医,打点滴、吃中药、做针灸,保健品也没少吃,甚至尝试过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的偏方,“用梅花针扎破皮,扎出血来,再把自制的‘祖传秘方’擦里面。”

那时,几种疗法同时进行,两个月就花费了48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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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中的诊断书)

在她服用的诸多药物里,力如太(利鲁唑片)一盒就需要4000元,每个月光是吃药的费用就高达一万,但病情却没有得到丝毫控制。2018年,她坐上了轮椅,开始了生活无法自理的日子。

2020年,在花费了42万积蓄之后,她放弃了生的希望,开始秘密谋划结束自己的生命。

雇凶杀己

确诊几个月后,李小中就想过“解脱”。她上网查到这个病后期的“惨状”,觉得接受不了。“看到别人吸痰我都会恶心,不干净。”

她花高价托人买了5盒安眠药,每盒20片,又买了一瓶100片的安定,跟自己平时吃的药瓶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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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中平时还需要服用一些药物)

2020年小年的前一天,她询问常年在外跑货车的丈夫何时回家,又让保姆早点回家过年。大概下午三点左右,她估算好“死亡时间”,将安定拌在酸奶里喝下。原本她想吞下全部药片,但吃了九十余片后她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晚上九点,谌石军回到家,发现妻子倒在地上,酸奶也洒落一地。

李小中在床上昏迷了三天,醒来后,她发现自己不仅没死成,病情还加重了,“原本可以自己吃饭的,后来手都拿不起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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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中和家人在一起)

没过多久,李小中又尝试用铁丝绞死自己。她从网上购买了铁丝,但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萎缩到无法掰动它。

失败两次后,她又试图用液化气自杀。

当时照顾她的保姆苏梅连回忆,李小中买了液化气罐后放在楼梯口,跟她说是买给娘家人的。后来李小中又让人将液化气罐搬到卧室,用绳子绑在阀门上,“她跟我说是想拿来练手”。

苏梅连记得,李小中练了一段时间,“好像手好了一点,有力气了”。

那时她没有想到,李小中是想用这种方法尝试自杀。但因为力气不够,李小中失去了自我了结的能力。试了两个月后,李小中不得不花钱请人帮自己“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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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中在网上跟人交流)

2020年7月上旬,李小中通过微信群找到了河北人张洪。张洪是她和闺蜜一起在洗浴中心认识的,后来成了闺蜜的男朋友。

李小中见过张洪几次,也被闺蜜拉进过他的“彩票群”。她知道张洪那时没有固定工作,之前开彩票店还亏了十来万,急需用钱。

原先李小中开价一万,张洪没同意。她又提价到两万。李小中提前给了张洪路费,两人在微信上商量好,就用卧室的这两罐液化气帮她“自杀”。

2020年7月10日,李小中提前跟苏梅连说,晚上有三个朋友要过来住,让她早点回家。

晚上,唯一的“朋友”张洪来到李小中的卧室。为保证万无一失,她等张洪打开液化气罐下楼后,才转给他剩下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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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中住在白色小洋房的二楼)

李小中提前吞了6片安定和2片止痛药,想让自己早点睡着。张洪离开没多久,煤气的气味和药物作用让她心慌,她痛苦地滚到了地上。

这时,李小中发现张洪离开时没有扣好房门,房门弹开,留下一条缝。她打电话给张洪叫他回来关门,但15分钟后,她知道张洪不会回来了。那晚,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窗外的天慢慢亮起。

第二天早上,苏梅连发现了神志不清的李小中,昏迷两天后,李小中醒了,她跟苏梅连说,自己被人骗了,她将雇凶杀己的事和盘托出,但苏梅连不信。

直到苏梅连看见她电脑里与张洪的对话,才相信李小中是真的想寻死。她劝李小中,“以后不要这样做了,好好生活。”但私下里,她也觉得李小中可怜,“活得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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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中的母亲来探望她)

后来,李小中通过闺蜜向张洪索回了19800元“雇凶费”。她将这次失败归结于张洪的心慌与大意。她回忆,张洪当时跟她交谈时语气有些慌乱,打开液化气阀门时也有些手抖,“毕竟是犯法的”。

三个月后,她又通过微信联系张洪,希望对方能再一次帮助她自杀。这次,她开价5万,抱着必死的决心,每个环节都“精准把控”。

她与张洪商量,将氰化物拌在糊糊里,喂她喝下。她重点叮嘱对方,自己舌头萎缩了,喝水会流出来,“碗要放正,我自己慢慢喝才不会呛不会流出来,否则喝一点点让我要死不活迷晕了就没法喝了……记住这段话多看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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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中和张洪的聊天记录)

她还让张洪拿到钱之后不要急着花。“要是像上次那样失误你要负责”,但最后她笃定地说了一句:“我相信这次不会(失败)了。”

这次,她留了个心眼,把聊天记录都截图存在QQ里,再把桌面上的QQ图标删除,“他要是帮了我就没人发现,要是骗了我,我也有证据拿出来”。

李小中先给张洪转了1600元,用于路费和购买毒药。2020年10月18日,张洪到她家给她喂下掺了“毒药”的糊糊。李小中觉得,这一次“他胆子大了”。

喂完后几分钟,李小中没感觉到身体的异样。这时,张洪一把抢过她的手机逃走了,李小中知道,自己被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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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中)

她之前不清楚氰化物是什么模样,只记得当时吃的“毒药”只有米粒般大小,“有一种熟悉的味道”。根据安化县人民法院公示的判决书,当时张洪给她喂下的只是磨碎的薯片。

张洪离开后拉黑了她。但那时她还不想报警,怕张洪没有钱还她。她通过QQ联系病友,一星期后才买了新手机联系张洪,“还花钱托人去河北找他,但他不承认”。最后她彻底失望了,选择报警。

今年三月,张洪因犯诈骗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缓刑三年,并罚款5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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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院的刑事判决书)

三次寻死不成,李小中知道自己已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

活 着

患病后,李小中瘦了二十斤,皮肤逐渐耷拉下来,下巴后陷,颧骨突起。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变形”,没有留下一张正面的照片。

因为长时间睁眼打字,她的眼球突起,眼皮发红。只有几年前文的眼线与眉毛还留在眼周,告诉旁人她曾经也是个爱美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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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中在电脑前)

面前的二手笔记本电脑和眼动仪是李小中与外界最密切的连接点。眼控开启后,她可以看剧、听歌、与病友聊天,一天天就这么平淡地过着。

平常,保姆负责照料李小中的生活,一个月3000元。但多数保姆不到两个月就会辞职走人。

虽然知道李小中曾经试图自杀的事,但刚来半个月的保姆谭玉凤觉得,李小中还是想活着,“她对自己的生活质量要求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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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每日为李小中按摩两次)

每天早上,谭玉凤要花上一两个小时为李小中洗漱。她用刮子给李小中刮舌头与喉咙之间的粘液,一边刮下来,一边放水洗,否则李小中会“感到恶心”。

一天晚饭时,保姆谭玉凤端来一碗白米粥,她有些生气,打字“质问”:“不要加糖!我同意了吗?”谭玉凤没有立马回答她,她不停地按下回车键,机械的女声将这句话重复了四遍。

过了一会,谭玉凤对着一旁正在吃饭的李小中家人说:“之前我问她能不能加糖,她没作声。”李小中立马移动眼球:“我打字回复你也没有这么快的。”

谭玉凤没说话,起身进了厨房,没过多久又端出来一碗。家人询问保姆粥里加了什么,谭玉凤说:“加了点鱼汤。”李小中又不满:“加什么我会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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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为李小中喂饭)

这些与保姆之间的小小争执每天都在上演,李小中竭力想要掌控自己的生活,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告诉保姆自己的需求,但末尾又会埋怨:“我说了无数次,没有一次听的。”

因为上厕所不方便,她几乎一天都不喝一口水。如果实在要上厕所,保姆先会为她穿好黑色棉鞋,再推去厕所——即使她的脚无法落地也不再能活动,她也不允许自己光脚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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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推李小中上厕所)

一旦离开电脑,李小中会变得有些焦虑。无法说话后,她总感觉身边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明白自己。

厕所里,两面相对的墙上分别贴着几张纸,一面用大字从上至下写着“擦左边屁股、撕裤子、洗屁股”,一面写着“擦屁股后面、洗手”。

谌石军说,这是妻子用来准确表达自己意愿的方法,“需要保姆做什么,就用眼睛看向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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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中上厕所时只能通过看向墙上的字指示保姆)

对于李小中来说,最痛苦的事是,她思维清晰身体却无法有任何行动。有时她会羡慕那些“脑袋糊涂”的人,觉得他们没什么烦恼。

每次坐在电脑前,李小中总要求保姆将她的左手放在轮椅扶手上。脸上突然发痒时,她将身体用力向左倾斜,头倒向左边,左手尽力靠近脸部,一下一下轻轻地蹭着。这几乎已经是她能支配身体为自己做到的唯一的事了。

今年5月,她因为吃不饱饭加上胃口不好瘦了一圈,“一下子整个人都变形了,身子都坐不稳了”。那时,上一个保姆辞职后,一段时间内都找不到新的保姆,丈夫谌石军在家照顾她。

因为保姆不稳定,谌石军无法外出打工,如今家中的开支几乎都靠李小中所剩不多的积蓄。

李小中不是没想过活着,但是她觉得“那些有钱人有条件才能活得舒服”。为了挣钱,李小中也试过在网上卖些水果和零食。她将链接推到病友群里,一个订单也没有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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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在为李小中梳头)

现在,李小中对未来感到害怕。“这个病太多的痛苦说不出来,到最后吃不下饭,要做胃管,水也咽不下。”她想过最坏的结果是饿死。“活活饿死得一个月,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了。”

“老天要折磨我没办法。”李小中对自己“死而不得”感到失望。

但她也竭力为未来可能的痰堵、呼吸衰竭在做准备。去年,李小中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平躺着睡觉,“呼吸会堵”。一位病友家属转赠她一台二手呼吸机,她购买了一千多元的配件。她还在尝试其他的赚钱方法,也在向社会发起求助。

现在,她一边期待着安乐死合法化,一边又对“活着”妥协,“既然死不了,那就活得好一点吧”。

在下一个死亡时机来临前,她决定好好活着。

(应受访者要求,张洪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