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战争韧性”,为什么时灵时不灵?
各位好,前两天把《“周年攻势”,俄军在乌克兰的最后一搏?》一文做成了视频,发到了各平台上,然后看到了一些留言,说(或者更确切的讲,应该叫“怒斥”)我不要低估了俄罗斯的战争潜力和韧性,你看俄罗斯历史上打的那些仗,什么拿破仑战争、苏德战争,不都是先败后胜,靠着这个民族对战争牛皮糖一样的忍耐力拖赢的么?俄乌战争只打了一年,强大的俄罗斯怎么可能潜力耗尽,要展开最后一搏了呢?
俄罗斯这个国度自崛起以来,打过很多仗,但你有没有发现,这些战争似乎分为泾渭分明的两类:
一种,如大北方战争、拿破仑战争、二战中的苏德战争这样,却如这位网友所言,俄罗斯展现了自己惊人的战争潜力和战争韧性,即便国土化为一片废墟,即便敌军兵临甚至占领莫斯科,也能坚持将战争进行到底,取得最终的辉煌胜利。
但是!我们常常选择性忽略的是,俄罗斯其实还经常打另一种仗:比如1853年的克里米亚战争、1904年的日俄战争、1914年的一战等等……
这些战争中,“战斗民族”呈现出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样态,那就是俄罗斯虽然战事不利,但距离“占领莫斯科”还远着呢,大多数此类战争的战火都还没有延烧到俄罗斯本土核心区。可是俄罗斯却因为战争消耗,发生了看似非常轻易的“脆断”,打着打着就突然投了。
那么这两类战争之间,区别究竟何在呢?
想了解这个问题,判别俄罗斯到底是最“拖得起”还是最“拖不起”。我们不妨分析一下那场最初抵定俄罗斯“战斗民族”称号的国运之战——大北方战争。
我在之前的文章中曾经讲过,在俄罗斯帝国横空出世之前,欧洲曾存在过另一个以能打著称的“战斗民族”——瑞典。
17世纪的瑞典,可不是今天这样一副蹲在北欧角落里,默默生产家具和高精尖武器、尽量不惹事、连加入个北约还要俄乌战争刺激一下才干的人畜无害样子。而是号称“北境雄狮”,每战必争先,争先必得胜,通过三十年战争等历次争斗,深度下场干预欧洲事务的“大玩家”。特别类似于《冰与火之歌》中狼家给人的那个感觉。
而把瑞典从“雄狮”揍回小猫的,就是这场大北方战争。
在这场战争中,沙皇彼得一世组建了反瑞同盟,主动挑战不可一世的瑞典。战争打了整整21年才结束,最终的结果是瑞典一方割地赔款,对俄拱手让出了今天芬兰、波罗的海三国等地的大片土地。
俄国参政院正是为表彰彼得一世在该战当中的“赫赫战功”,才仿照罗马旧例尊奉彼得为“英白拉多”(皇帝),并给了他(与屋大维一样的)“祖国之父”的称号,俄罗斯也是在此后正式改称“俄罗斯帝国”的。
可是如果你问,俄军在这场战争中真打过什么漂亮仗么?
不好意思,这个真没有。
即便是最其民族为傲的俄罗斯史家,都不太好意思吹他们面对“真·战斗民族”瑞典人打出过什么以弱胜强的精妙战术。相反,以多败少、输得丢人现眼的大败仗倒是有不少——
比如1700年战争刚刚爆发时的纳瓦尔,三万俄军对阵八千风尘仆仆、从本土赶来的瑞典远征军围点打援,展开了纳瓦尔战役。
彼得大帝觉得:会战兵力是三万对八千,优势在我!
于是果断A了上去……
然后打出了GG。
是役也,卡尔国王抓住俄军战术僵化、指挥官死板、只会逢迎沙皇的弱点,巧妙的运用机动力量压缩了战线,让俄军的兵力优势无法展现,而士气低落的劣势充分暴露。
最终,刚一接战,俄军本应担当冲锋任务的骑兵部队就在指挥官的带领下带头逃跑了,随后整个战线彻底崩溃。八千瑞军赶着三万俄罗斯溃兵追亡逐北,彼得大帝几乎是孤身狼狈的逃回了莫斯科。
战死的俄军总数高达惊人的1.5万,而人数绝对劣势的瑞军阵亡了多少呢?
667人……
是的,整个大北方战争当中充满了这种瑞典人以少胜多,一个打俄罗斯人几个的桥段。
但也是在这场战争中,俄罗斯表现出了那种后世赖以成名的迷之“忍耐力”。
彼得大帝在认识到正面战场打不赢瑞典后,就极力避免主力会战,而执行零敲碎打的费边主义和坚决的焦土政策。瑞典的远征军在南下乌克兰之后在这片广袤富饶的土地上居然得不到任何补给,粮食都让彼得的沙皇骑兵提前收走或者烧毁了。这样长时间的拖延,让瑞典师老兵疲,不断减员,最终被俄罗斯人所击败。
“汉尼拔赢下了每一场战役,却输掉了整个战争。”是的,在大北方战役中,瑞典的卡尔十二世国王复刻当年“战略之父”汉尼拔·巴卡的胜利与失败,他几乎赢下了每一场对俄军的战役——但最终,他败给了俄军的“迷之耐力”,输掉了整个战争。让瑞典拱手让出了强国的宝座和“战斗民族”的荣誉。
从此之后,欧洲少了一个总能用精妙战略战术以少胜多、“一个打十个”的战斗民族,却多了一个能用冬将军和迷之耐力耗死对手的战斗民族。拿破仑和希特勒在俄罗斯的失败,其实都不过是在复刻卡尔十二世当年的故事而已。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俄罗斯在大北方战役中能有如此惊人的韧性?
问题其实不在战场上,而在谈判桌上。
大北方战役爆发的三年前(1697年),彼得大帝曾经亲自主导了一次规模浩大的外交活动。俄罗斯派出多达300人的庞大使团,在沙皇亲自领衔下遍访了整个欧洲。对于这场外访,很多史书都把关注点放在彼得大帝怎么亲自去荷兰船厂做工、怎么到英国议会去考察、怎么在德意志诸邦的宫廷中以一米九几的大高个牵着娇小的公主们跳舞上。
但这些噱头当然不是彼得如此兴师动众外访的主要原因——甚至连通过考察发现俄欧之间的代差,决定发奋学习西方,都很可能只是这场外访的副产品而已。
彼得大帝此访的主要目的,是试图建立一个对抗其宿敌奥斯曼土耳其的“反土联盟”,让俄罗斯从中渔利甚大的“大土耳其战争”能够继续下去。
可是,也正是在这场访问中,战场上其实不行,但外交场上很行的彼得发现,欧洲主要国家,此时对于打土耳其已经兴趣缺缺了,大土耳其战争马上就会因为“众心力不齐”而结束。
但掀翻俄罗斯另一个强悍邻国的机会窗口却出现了——这次该倒霉的就是瑞典。
瑞典这个国家虽然在整个17世纪风头出尽,但它的能打,本质上讲其实是为英法荷等经济发达的西欧国家充当打手而顶起来的。
比如在三十年战争中,瑞典虽然拿出了全国税收的七分之五充当军费,但它自掏腰包所占的比例,其实依然是军费中的小头,如果没有英法荷丹等国的巨量资金援助,古斯塔夫二世国王其实根本无法成就他的一世英名。
所以当时的瑞典其实是一个奇特的“雇佣国”——别的佣兵组织都是一支军队,唯独瑞典整个国家的军事体系都是依靠盟友的资金援助支撑起来的。如果离开了西欧盟友——尤其是法国的鼎力支持,自身土地贫瘠的瑞典根本打不起仗。
但到了彼得访欧的时代,英法荷等国与瑞典你出钱我出枪的蜜月期已经悄然走到了尽头。
彼得大帝的沙场对手卡尔十二世就是在1697年继位为瑞典过往的,这位年轻气盛的国王带领久战久胜的瑞典,已经不再满足于给西欧国家充当打手,从卡尔十一世开始,瑞典在波罗的海南岸的德意志-波兰地区试图强化自身的霸主地位。这不仅引发了波兰、丹麦、普鲁士、萨克森等国的联合抵抗,也让长期给瑞典充当幕后金主的法英荷产生了警觉,彼得在英国旁听议会讨论时,英国议员就曾当着他的面争论对瑞典政策的问题。
而精明的彼得敏锐的意识到,这个墙角可以挖一下啊!欧洲现在正呼唤一个国家挑头来揍瑞典,那就我呗!
所以彼得回国后马上进行了外交转向,与土耳其人和谈,筹备与瑞典开战。
果然,战争开始后,不仅波兰、丹麦、普鲁士、萨克森等国相继履约下场,加入“反瑞典统一战线”,英国和荷兰也选择了坐观成败,不再给予瑞典强力的经济支援。
只有瑞典的铁杆盟友法国,还在同样精明的路易十四的坚持下给予瑞典长期的战争支援。
可是这种支援,最终也被彼得大帝的外交所击败了。坚决贯彻把瑞典雇佣兵用到死的太阳王路易十四死后,1716年,彼得瞅准机会再次访问欧洲,最终在荷兰与普鲁士的牵线搭桥下与法国签订了《阿姆斯特丹条约》,条约规定法国不再向瑞典提供任何军事和其他物资援助。瑞典失去了它最坚定的盟友(金主爸爸)。
而英国人的态度则更有意思,在此之前的两年(1714年),德意志的汉诺威选帝侯乔治根据英国1701年颁布的新王位继承法,意外成为英国国王(也即乔治一世),英国和汉诺威成为了共主国家。
而这位德国来的英国国王为了保住自己在德国老家的利益,急于遏制离其领地更近的瑞典扩张,于是英国改变之前已经十分冷淡的亲瑞中立,转向亲俄中立,甚至贷款给彼得大帝帮他武装他的军队。
是的,在大北方战争中,瑞典最大的悲剧是它被自己几乎所有传统盟友联合抛弃了,这使本来就需要外援才能维持超额军队的瑞典无法再持续这场战争。
而俄罗斯之所以立于不败之地的原因,则在于它接连不断的得到了欧洲各国的支持——丹麦、普鲁士、荷兰、英国、法国……一个又一个国家在形势与彼得大帝的外交手腕下背瑞而投俄。
大北方战争本质上是一场俄瑞以铁血为竞选词,而其他列强以金币为选票进行的“欧洲战斗民族选举”。
而事实证明,彼得大帝虽然在战场上打不过卡尔十二,但他的外交手腕狂甩这位过于年轻的“北欧小拿破仑”十几条街,最后他是用各种秘密条约把卡尔十二世活活拖死的。
1718年,卡尔十二世去世,不久后瑞典承认战败,这位年仅36岁就英年早逝的瑞典英雄王,如果泉下有知,回顾大北方战争,他一定会非常认同吴彦祖在某电影里那句台词——
“你很会打吗?会打有个屁用,出来混,是要讲势力,讲背景的。”
是的,遍览俄罗斯在借大北方战争崛起之后的历次战争成败,我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规律——俄罗斯某一仗最终能不能打赢,看看它战前的外交格局如何,是被围堵还是能接收到“金主爸爸”的鼎力支持,就可以猜出个大概了。
如果俄罗斯能得到足够多的援助,像拿破仑战争有英国和奥地利的支持,第二次世界大战得到了美英海量的物资援助。那么它往往能比其他任何国家都更超限度的调动自己的战争潜力,最终如大北方战争一样拖死强悍的对手。
相反,克里米亚战争、日俄战争、一战,甚至乃至苏联的即将解体前的阿富汗战争,这些战争中俄罗斯都处于外交受孤立的状态,或者因为某些原因得不到充分外援(如一战中倒向同盟国的土耳其对俄罗斯外贸生命线达达尼尔海峡的封锁)。
于是在这些战争中,俄罗斯会因为得不到外援的持续输血,经济基础薄弱的问题被战争所充分放大,非但无法展现那种其引以为傲的超强“战争韧性”,反而会展现出比其他参战国家更轻易的脆断,因为这时庞大的兵力、国土、人口对俄罗斯就并非优势而是累赘,会让其比其他国家更轻易地还上贫血症。
孙子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这个至理名言在解读俄罗斯时灵时不灵的“战争韧性”的时候是非常管用的。本质上讲,彼得大帝在通过大北方战争从瑞典那里抢得了军事强国和“战斗民族”的名号的同时,其实也把瑞典“雇佣国”的宿命抢了过来。
此后的俄罗斯在历次战争中,都在充当用本国士兵的鲜血与生命为其他列强谋取利益、达成新战略制衡的“大号棋子”角色。由于军事力长期高于经济力,战争机器一开动就需要外界输血,俄罗斯这个庞大的国家,反而很难自己掌握“国运之战”走向。必须看他人的脸色,一旦陷入围堵和外交孤立,就打不赢战争甚至因战争而脆断,这成为了俄罗斯的宿命。
反观战败的瑞典,因为摆脱了这层宿命、退出列强争霸,反而走上了一条“国不强但民强”的道路。大北方战争以前的瑞典,虽然在战场上威名赫赫,但实搞的是穷兵黩武、民不聊生的军国主义,17世纪末的一场大饥荒就能直接饿死贫困线上的30万的人口。
但由于大北方战争的失败,瑞典因祸得福的甩脱了与其国力不符的“大国地位”,它得以游刃有余的在欧洲各国之间开展自由贸易,战败之后的瑞典开始了著名的“自由时代”,议会通过法令削抑王权、完善君主立宪制,成为继英国之后第二个和平的“光荣革命”建立近现代社会制度的欧洲国家。随之,瑞典经济、科技、工商业也迅速腾飞,直到今天,瑞典的人均产值和收入仍超过英美,名列世界的前茅。
今天回头再看,大北方战役中,彼得大帝用自己高超的外交术(而不是战争术)抢到了这个“战斗民族”的宿命,对俄罗斯民族来说到底是祸是福呢?
这事儿其实很难说。
当然对彼得大帝本人来说,这样的战争,毫无疑问的成就了他的赫赫武功与一世英名。
但彼得大帝那种高超既好战又能准确把握战和时机的清醒头脑,真的不是多数后世继承者能轻易复刻的。
这里面存在一个悖论——沙皇要想敏锐把握这样的时机,就必须乾纲独断。但这种权威所将营造的信息茧房,又会损毁他们对国际局势的清醒认知。
1844年,正在筹备克里米亚战争的沙皇尼古拉一世访问英国,尼古拉一世显然很想复刻祖上在欧洲列强间的纵横捭阖术,所以当着英国人的面直接公开了自己对克里米亚乃至巴尔干和小亚细亚的雄心,大谈英俄两国应该如何瓜分土耳其。
英国外交大臣阿伯丁像看疯子一样看着这位沙皇陛下,而后者依然浑然不知,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滔滔不绝的讲着一厢情愿的话。以至于最后阿伯丁不得不出言提醒:“陛下……请您离窗户远一些,如果这些话被街上的人听到,在报纸上传扬出去,对贵我两国都是个灾难。”
显然,这是“如不落帝国”给出一个礼貌委婉却又十分鲜明的、告诫沙皇“不要开战”的警告。
可惜日益骄固的尼古拉一世居然没有听懂这么明显的警告。依然固执的认为英国会帮自己,或者至少不会下场。
于是几年后的克里米亚,成为了沙俄的折戟之地。
在俄罗斯历史上,能够像彼得一世一样能准确捕捉时机,营造有利的外交局势,正向发挥出俄罗斯“战争韧性”的沙皇,终归是稀少的,且越来越少。
这就是为什么俄罗斯在历次战争中,越来越多的表现出脆断,而非韧性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