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海归:三载铭心,千日刻骨
六月,我从上海经合肥回到了北京。九月,我出差去了一次雅加达。
十月回国,从福建入境,方舱隔离10天。重获绿码后回京,全家居家监测7天。
十一月,到上海出短差,在酒店遭遇了密接隔离,快封快解,测完核酸,凌晨即解。
至此,今年以来,我把全城静默、个人居家、酒店隔离、方舱隔离等多种形式体会了一遍。
就在隔与不隔之间,来到了岁末,也走到了疫情三载的转折点。
宏大的历史进程中,个人的悲欢无足轻重,却也并非不值一提。许许多多个人的微观体验,应该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试试记录一下,那些自己生活中发生的变化。
北京每日确诊突破4,000例时,我心想,这次如果静默,我和先生女儿至少在一起了。
翻出了上海静默期间流传的囤货指南,开始疯狂下单,又拉起小推车,跑了两次超市。等到家里堆起了米面油盐肉蛋奶咖啡卷筒纸,我才松了口气。
站在超市收银台的队伍里,看到前面一对夫妇推车里是满满的根茎类植物,不禁莞尔——这是攻略里保存期最长的蔬菜。
似乎这次不必囤货了。但是上海静默期的心理阴影面积很大,我的仓鼠症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02 柔软
小区门口,快递小哥哥气鼓鼓地数落了我几分钟。
歌词大意是,平台给骑手才6元一单,我这一单的数量体积实在太大了,太不为快递小哥们着想了。
我反复道歉,保证以后多拆几单,跟快递小哥同仇敌忾地吐槽平台规则不合理,打开App寻找打赏途径。
三年前,也许会忍不住跟他讲道理,平台规则并不是我制定的。但是,我有个做零售餐饮的朋友说过,“今年特别艰难,不要让自己成为压倒别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的,无数成年人攒了三年的疲惫、焦灼、愤怒。一个成年人能为另一个成年人做的,是允许他有几分钟,不做成年人。
03 两地
我曾经有过十年异地婚恋史。那时候年轻,双方都觉得,不能因为彼此而放弃自己学业和职业的最优选择。
我和陈老师恋爱时,一个在美国东岸,一个在西岸。等我俩都回国后,我再也不想异地了,我跟他约定,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机会值得我们选择分开。
直到疫情开始。
我做消费品和零售行业的咨询,客户经常在上海,三年来,每次京沪之间往返的间隔都好像开盲盒。
十年的异地经验让我知道,异地最大的坏处是拖延矛盾的爆发。每一次相聚都不容易,双方就会有意识地规避一些问题,不谈论、不吵架、不解决。
然而这些问题并非不存在。
比方说,海淀区家长陈老师给孩子辅导作业,时不时父女俩双双崩溃,但我能做的,非常有限。偶尔的干预既不科学也不公平,谁知道我下次会消失多久呢。
我渴望生活能够重新建立起确定性,我渴望能不开盲盒地和先生孩子相处。
04 视频
我不是很讨厌远程工作,能省却舟车劳顿。
可以睡到7:59才醒,睡眼朦胧地接入8:00的电话会议。有时候不需要说话,戴着耳机,梳洗,换衣,冲咖啡。当然,接入电话会议后又睡着的社死场面,也是发生过的。
会议的间歇,哪怕只有5分钟,可以去撸个猫。
所有职场人也越来越娴熟地使用远程工作方式,让沟通尽量有效率。
但是有几个场景,视频会议就不太好用。
比方说,初相遇。咨询工作要和许多陌生人打交道,见一面建立的真实感,胜过微信上无数表情包的尬聊。
比方说,孩子。她可以在饭桌上给我出脑筋急转弯,可以在睡前缠着我讲故事,可以指着我电脑屏幕问这问那。但是她没法在视频里,脸正对屏幕,在指定时间用指定方式跟我聊天。
05 世界
抖音上有个博主说,“先得观世界,再有世界观”。
信息茧房一直存在,即使在算法决定我们所看的短视频之前。我们生活的城市,交往的朋友,工作的行业,经历的人生,都限制了我们的观点与立场。
只是,回想自己成长的数十年,行万里路,结交不同的人,屡屡被所见所闻颠覆三观,依然是打破茧房的最好方式。
人不能拔着自己的头发飞上天空。
06 打扫
在你不快乐的时候,人本能地会去寻找快乐。
也是在今年,我发现“整理东西”总是能让我完全平复下来。
最初,是在上海静默期间。只有一个人在屋里,叠不叠被子也无所谓,但是乱糟糟的房间加剧了心浮气躁。
我开始每日晨起,收拾床铺,梳洗更衣,洗干净衣服和毛巾,晾上,清洗咖啡杯和餐具,擦桌子,垃圾打包,把储存的物资排放整齐。
目光所及,秩序井然,因此觉得自己在继续文明地生活。
在合肥集中隔离的小酒店里,在北京仓鼠的家里,在异国的旅途中,在福州的方舱中……我继续这么做着,因此消解了一些不安的时刻。
如海子的诗句,“双手劳动,慰藉心灵”。
07 阳光
四月的某一天,我的嘴角破了。静默的时候,没有吃什么上火的东西,我住的酒店也一直供应蔬菜。我猜想是,我太久没有晒太阳了。
就搬把椅子到窗前,在太阳底下睡着了。晒了一个下午,第二天嘴角就好了。
在福州的方舱,窗上钉着一条条铁栏杆,窗外是对面的方舱,栏杆外晒着某位大哥色彩鲜艳的大短裤。
就在两座板房之间,有一片半人多高的杂草,在亚热带充沛的暖阳里,随风轻轻摇摆。
周末,我坐在窗前,冲一杯速溶咖啡,加一点方舱发的牛奶,看着风、日光和青草摇曳。
回国路阻且长,航班不常有,填写许多表格,在指定地点连续4次核酸阴性后登机;到了隔离地点,继续填表,继续核酸……
在隔离的最后几天,因为这漫漫回家之路快要走完,反而有些急不可耐。
能晒到太阳,在太阳底下拖地板、洗衣服,我好多了。
08 友谊
今年见朋友的机会变少了。
你没隔,我隔着;我出来了,你进去了;我们都出来了,没有堂食了。
因为难得,反而更加珍惜可以见面的时光,无论是在露天绿地的长椅上,还是在黑灯瞎火的饭馆里。
我几乎记得每顿饭,回想得起每顿饭的笑脸。
十一月去上海出差时,还订了静默时住的酒店。网上订房几分钟后,来自上海的电话响起,我几乎能猜到是谁。
果然是那家酒店的服务员小姐姐,她那么兴高采烈地说,“邱小姐,你要回来啦!”
那是40个员工和20个滞留客人一起隔离三个月,一起集合做核酸,一起为女生们卫生巾不够伤脑筋,一起为我如何能离开想办法的友谊。
在这三年里,你认识了谁,想念着谁,错过了谁,期待过谁?这是我不想忘记的事儿。
09 陪伴
今年很少写作。
不想吐槽压力,可也不太想写缝隙中的岁月静好。犹如方舱栏杆漏过的阳光。你喜欢,却也不想重来。
不太想鼓励人积极向上,因为无法对令人丧气的因素视而不见。可也不太想躺平,因为我不相信也不习惯。
在写不下去的时候,我回想起写作时最大的动力,不是阅读量的数字,而是一个个鲜活、真实的人,告诉我,某篇文字,某句话,在某个瞬间对她/他有过帮助。
Every individual matters.
所以我开始珍重小范围影响人的机会。工作项目上的团队成员,我负责评估的年轻同事,陈老师遇到心结的学生,客户公司里寻找方向的小伙伴……
我在这个过程中,非常强烈地感受到了人生的意义。岁末,我开始看心理学的书,也许有一天会付诸实践。
最后
这三年里,大家都经历了许多吧。
《人类简史》中说,智人之所以成为智人,是因为我们“能够相互讲述并共同相信虚构的故事”。
“从认知革命以来,智人一直就生活在一种双重的现实之中。一方面,我们有像是河流、树木和狮子这种确实存在的客观事实;而另一方面,我们也有像是神、国家和企业这种想象中的现实。”
此刻重读这句,感慨万千。
疫情,以及三年来发生的种种,让我们更深地意识到,客观的事实不易把握,人类的想象并不相同。
我们因此也更加抱紧那些与我们拥有共同想象的人,与想象不同的人疏离、对立,甚至为敌。
我天真地希望,这些不同,能够因为未来物理隔离的减少,而渐渐减少一些。
三载刻骨,千日铭心。这个改变的发生,可能会很缓慢。
是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