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可释疑:我们为什么总爱听少年时的歌?

三联生活周刊 2021-07-03 19:18+-

  对一个孩子来说,尤其在生命的早期,对外面的世界会有很多的恐惧。所以,他们会挑选一个玩具,作为自己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之间的过渡性工具,以应对自己的恐惧、焦虑和失望。

——题记

  去年年底,我做了一次不算小的手术。按照一贯的行事风格,我很冷静地请了假、办理入院手续,安顿好孩子,冷静地被推进手术室,又冷静地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整个过程里,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独立、成熟、有担当的成年人。

  术后要卧床6个小时。闲着无聊,我拿出耳机听了会儿音乐。几首歌平平淡淡地过去,突然传来一段吉他低低的旋律,无比熟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什么歌。在理智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回应之前,一阵酸酸楚楚的感觉从心底泛起,眼泪完全不由自主地落下来。

  然后,我听到自己的抽泣声一点点变大。灵魂仿佛离开身体,从远处默默旁观自己像个孩子一样,情绪彻底失控。我听到护士吓坏了,一直问我怎么了。我听到自己一直在说,“我的孩子还小,我的孩子还小……”我听到隔壁床刚做完乳腺切除术的老奶奶一直在安慰我,“姑娘,没事,没事……”

  平静下来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那首歌是张国荣的《全赖有你》,是我18岁第一次离开家乡、在旅途中一直循环播放的一首歌。“曾在远处,白雪封天,孤身旅客,缩起肩……”当年,大概是苍茫大雪、天涯孤旅的意象,暗合了少年离家的愁绪。如今,又与生命漂泊无依、如梦幻泡影的中年感慨碰撞在一起,如排山倒海般,在瞬间摧毁了一个成年人用漫长的时间武装起来的盔甲。

或可释疑:我们为什么总爱听少年时的歌?

张国荣

  手术结束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被一种愁绪笼罩。我听30年前的老歌,看30年前的老剧,就好像身体和心智被一个13岁的自己乘虚而入,迟迟不肯离去。

  我听Beyond的《海阔天空》,总想起童年时南方小镇灰灰的天,低垂的浮云,想到我的世界曾经那么小,那么封闭,仿佛一切都是已知的。只有当八月台风季节到来,巨大的风,伴随着滂沱的雨,那种摧枯拉朽式的自然伟力让我意识到外面有一个更大的世界,一个仿佛来自时间深处的神秘宇宙。但是,如今这个神秘宇宙似乎仍在通过这首歌告诉我些什么,“走遍千里,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我听张国荣的《风继续吹》,会想起十七八岁的心事,初到陌生的城市,破旧的公交车,坐一路,想一路。冬天的风从窗口灌进来,就像歌里反复吟唱的那阵风,“风继续吹,不忍远离,心里极渴望,希望留下伴着你……”可能就是因为那段时间听得太多了,所以这首歌在我的印象里总是莫名带了一点北方冬天的肃杀和清冷。但隔了多年之后再听到这首歌,才明白它之所以迷人,是因为张国荣是用一种淡泊的惆怅,来唱一段郁结的深情。那种复杂的情感,年少的时候如何能懂?

  我曾经认识一个年轻的英国人,名校毕业,明明可以做一个金融界精英,却抱着一把吉他来了中国。他说,他喜欢中文情歌,尤其是90年代的粤语情歌,因为其中有一种特别的深情是英文歌中没有的。还有哪首歌比《风继续吹》更深情呢?

  我听温兆伦的《随缘》,会忍不住看看天空,看是否真的有人躲在背后。“回头看这一生,人如飞虫堕网内,恨的苦的都必须承受”……有些事情发生了,我们只能当作人生的事实接受下来,但有时候潜意识里一转念,仍然会大吃一惊,比如,原来我已经失去了母亲,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

  心理学家说,当一个人处在人生的转折点时,特别容易怀旧。怀旧是大脑的一种防御措施,将我们从充满焦虑的高压情境中拯救出来,带我们去那些潜意识里被认为是“安全”的地方。

  我1990年上初中,到2000年大学毕业,整整10年,当时觉得那么漫长的时光,再回头看时,原来也不过是转瞬即逝。但感谢互联网,那10年时间里听过的歌,看过的剧,如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再次听到看到。如果说记忆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无论你失去什么,都能从中找到抚慰的话,如今我就躲在那一方记忆构筑的小天堂里,企图对抗外面那个未知的世界,其中当然有幻觉,有媚俗,有懦弱,有自我欺骗,但也有英雄主义在。

或可释疑:我们为什么总爱听少年时的歌?

《我才不要和你做朋友呢》剧照

  英国心理学家唐纳德·温尼科特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理论。他说,对一个孩子来说,尤其在生命的早期,对外面的世界会有很多的恐惧。所以,他们会挑选一个玩具,作为自己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之间的过渡性工具,以应对自己的恐惧、焦虑和失望。就像《花生》漫画里那个聪明绝顶的莱纳斯,无论走到哪里,总是随身带着一张毯子。那张毯子是外部世界的一部分,但因为他对它有着绝对的控制权和所有权,所以它又好像是他自己的一部分,这让他感到安全。

  一个人终其一生,要努力维系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的清晰界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我们成年人同样需要一张毯子,允许偶尔的自我放纵、嬉戏和疯狂。按照温尼科特的说法,一个人如果永远理智的话是很可怜的。小剂量的疯狂不仅是理智的前提,也是通往激情、依恋与创造的必经之路。

  所以,那些老歌,对于我来说,大概就是莱纳斯的毯子。它们曾经提醒少年时代的我,原来人可以过一种更生动、更有趣、更开阔的生活;世界可以有另一种样貌、另一种秩序,另一种可能。但现在,借着它们,我却渴望回到过去的时光,一个更安全、更稳固、更自足的世界,更多的爱,更多的善意,更多的自由,更少的责任。那时候,我相信无论多么悲伤的童话也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三联生活周刊”,作者:陈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