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多想再和你谈谈

思维补丁 2023-01-27 13:17+-

  “一期一会,亦是一期一别”

  (一)

  又梦到父亲。

  仍在那个芜杂的老院子,天气应该很热,父亲光着上身,大汗淋漓地在烙饼,那是他生前喜欢吃的主食。烟雾缭绕,看不太清父亲的神情,但给我的感觉,他应该很轻松,很满足。

  梦里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我感觉自己应该是一个孩童年纪,后面像被谁追逐着一般,气喘吁吁地跑进屋子里,嘴里喊着:爸!爸!

  我已经好几年没喊过“爸爸”了。

  梦中的父亲没有回答,他抬眼看了我一眼,笑了下。

  年轻的时候不喜欢做梦,尤其是醒来之后印象深刻的梦,因为每一次都会让我有一种强烈的没睡饱的感觉。后来看到有医生科普说,总做梦的话,人的睡眠质量的确会差很多。

  人到中年,生活中的可能性骤然降低,反而喜欢做梦,期待做梦。不仅仅因为梦境可以如此真实地呈现一种陌生的现实,还因为在梦里,可以再见一见爸爸。

  那个还活着的爸爸。可以交谈的爸爸。

  (二)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一种想念,因为我们有着极为怪异的父子关系。即便认真回忆,我和父亲之间也没有多少温情的片段,更多的是寡淡的对话和怒不可遏的对峙。

  “爸爸”对我而言,向来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词汇。我知道他在,但走近时,却只看到一片模糊飘忽的水汽,伸手去抓,两手空空,像一团坚硬的雾。

  但我也知道,穿过这团雾之后,我身上有被他打湿的斑驳痕迹,或许,也曾受这模糊不清的水汽,以某种未知的滋养。

父亲,多想再和你谈谈

  在父亲离开的这三年多时间,在一些人对他只言片语的描述中,在很多事很多人的接触下,在生活给予我的推搡、苦闷和趔趄中,我会没来由地,突然地想到父亲。

  这种想起,不是想起他留给我的那最后的、呆滞的形象,或者说根本上就不是一种想念和回忆,而是一种心底里蓦然间的神会和理解。

  总之,我想再和父亲谈谈。

  (三)

  交谈,实在是人与人之间最稀疏平常的事情。

  当然也正因为这种日常性和功用性,掩盖了“交谈”的某种稀缺性。

  帕斯捷尔纳克说:人不是活一辈子,不是活几年、几月、几天,而是活那么几个瞬间。

  谈话亦如此。

  我们这一生,要听无数的人讲出的无数句话,我们自己也要说无数的句子。

  这其中的绝大多数句子,都会随风飘散。纵然是很多人生重大的路口转折,别离相聚,纵然是刻骨铭心的喜悦与悲伤,彼时彼刻你说过的话,不消几年,便忘得一干二净了,只剩下一个囫囵的瞬间。

  但有些话,你永远都不会忘,它甚至不需要你刻意的去铭记,它们就像刻在耳膜上的铭文,会持续在生命的余程中,不断地,不断地闪回。

  很多时候,这些生命中的“重音”,既没有激情澎湃地呐喊,也不是怒火中烧的谩骂,又不是情凄意切的哭诉——它就是那么轻飘飘的几句话,却拥有着如江海般磅礴的冲击力。

  不仅如此,它轻飘飘地落在我们身上,没有融化,没有消散,而是会扎进去,长成一颗痣或刻上一道疤,再也擦不掉。

  (四)

  我所谓的“想再和父亲谈谈”,便是这样的交谈。

  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之间有太多的争论、哄劝和说服,当然,也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深谈,可惜极为稀少。

  剩下那些数不清的对话,便多以寡淡的互相问候、家长里短为主,这些是算不得数的,它们都太轻、太薄、太浅了。

  父亲生前最后的那段日子,我倒是有大段大段的时间陪他,但似乎总缺一个契机,一个互相想要倾诉和寻求理解的心念闪动。

  更多的时候,反而是相对无言。一对父子,在空间上近在咫尺,千头万绪的话,却不知从何谈起,于是只能任由电视剧聒噪的背景音在房间里撞来撞去。

  即便是你最亲近的人,你也不能走过去和他说:

  “嘿,让我们敞开心扉,深入灵魂交谈一次吧。”

  这样的谈话不是发红包,你什么时候出手都合适。这就是我上面写的,“交谈的稀缺性”。

  真正意义上的深谈,需要因缘际会的恰当时机,也需要山崩地裂的心力。

  这样的交谈,需要两个人各自卸下防卫,拆掉围挡,做好准备,接纳一种于己陌生甚至刺痛的观念、逻辑和人生勾描。

  这样的交谈,需要一种巨大的克制和同样巨大的恣肆。克制住各自内心试图说服他人的强烈欲望,同时任由自己的刻板、偏狭、傲慢、嫉妒和自私,像一匹脱缰之马在对方的世界恣肆。

  可遇而不可求。

  (五)

  如今回想起父亲生前的种种,经过时光三年的风化,虽然他曾带给我的愤怒、失望、尴尬和痛苦仍在,但我确实在某些时刻,突然间开始理解他。

  理解一个失意又不被理解的男人身上,那些愤怒、失意和憋屈,如何在合力之下,摧毁了一个人。

  有时,是重新认识一些人,重新厘定一件事。也有时,是人和事如一盆冷水般兜头浇下,让你突然间醒过神来,哦,原来爸爸当年也有着自己的诸般不得已。

  当年他癫狂到那个地步,并不完完全全是因为自己的孤僻偏执,也背负着难以言说的荆棘和世事的荒诞。

  今天,站在一个我即将迎来本命年的当下,我想和父亲说的是:

  “爸,有些事,我开始逐渐理解你了。”

  可惜他再也听不见了。

父亲,多想再和你谈谈

  倾诉有时,沉默有时,相聚有时,离别有时。

  人与人之间的聚合、缘分,真的是无比脆弱。

  有些话,在某一个瞬间如果没有说出口,那它便会打一个死结,沉入心底,被岁月的岩浆封印。

  无论是父母子女,还是爱人挚友,都是如此。

  即便是相同的人,即便是相同的景色,甚至即便是相同的心境,那些当时涌到舌尖的句子,你不说,便要带进坟墓里。对面的人不说,这一生,你便再也听不到了。

  生活似道场。人间事,世间情,情中意,皆是一期一会。

  这些话,一辈子只会遇到那么一次。它无比真诚,但绝不会重复,因为任何意义上的重复,都是对这真诚的诋毁。

  所以,一期一会,亦是一期一别。这一别,便是此生了。

  懂得了这一点,便开始珍惜每一次相聚,珍惜每一场倾诉与倾听的机缘,珍惜那些,还能够接纳你走进他内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