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陪人看病,我看见的老无所依、恐惧和亲情

丁香医生 2023-01-19 12:44+-

  过去一年,35 岁的明薇一直在北京陪人看病,主要的陪护对象是老人,尤其是外地进京看病的老人。

  身为陪诊师,她看见了患病老人身后支持系统的薄弱:有人匆忙中拜托她寻找在医院迷路的父亲;有一对母女同时患癌,无力陪伴彼此。

  另一面是可贵的亲人之爱:最豪华的看病团是一个东北家庭,9 位家人陪伴 93 岁老父亲来看病;还有一个女儿坚持不给患眼疾的父亲租轮椅,只怕父亲觉得自己是个废人。

  据美团数据显示,2022 年一季度,“老人陪诊”等关键词搜索量同比增达 424%,订单量同比增长 95%。去年陪诊服务的线上搜索热度同比猛增 1152%。

  当子女不在场,陪诊师相当于老人们的“临时家人”。有人共同面对疾病,他们就没那么怕了。

  自上个月新冠疫情放开后,苏明薇和同事们成了“救火队员”,陪伴一些危急中的养老院阳性老人去医院,体会到生死残酷的同时,更认同了这份职业的价值。

职业陪人看病,我看见的老无所依、恐惧和亲情

  陪诊师在陪伴老年人缴费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以下是苏明薇的自述:

  “你是不是骗子啊?”

  找我们的多是子女。对许多年轻人来说,这是迫于无奈的选择。他们没有时间陪伴年迈的父母来医院看病。

  他们总是太忙了。有打工族请不到假的,有的开出租停不下来,也有人低估了在北京抵达一家医院的难度,混乱中找我们求救。前几天,我在家突然接到电话,一位中年男子着急说父母在医院附近迷路了,让我赶紧过去找人。

  这是一对从河南过来的夫妇,大爷姓谢,65 岁左右,为了省钱,连夜坐了大巴。谢大爷大字不识,也不会打车,七点多从车站坐公交到医院附近,转悠了两个小时没找到医院大门。

  离医院一公里外,两位老人拖着老式滚轮行李箱,背着鼓囊囊的大包,神情局促不安,眼神里很无助。

  无论是院外还是院内,老人都很容易迷路。北京很多医院是老建筑了,常有七八栋楼分散各区,有时候能在里面转上几公里才能找到科室。

  我们常常看到许多老人都缩肩驼背,眼睛眯着,茫茫然不知所措。就诊困难加上病情的不确定性,让他们难免惶恐。

  我伸手想帮拎背包,谢大爷边闪躲边摆手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我们能理解这种警惕,很多老人这辈子就没怎么来过北京,他们最怕的就是被骗钱。有人直接质问我们:你是不是骗子啊?你们公司正规吗?不是要骗我们钱吧?我找不到你怎么办?

  像我们取号需要身份证,老人不太愿意给,担心我们拿证件做什么坏事了。

  到了医院门口,夫妻二人都不会扫码,我帮他们的手机上填了流调信息。医院的智能化水平太高,对老人来说真是个困难。他们无法用手机付款、挂号、取报告等等。大多数时候,我们会将付款码截图给子女。有的子女也不信任我们,需要把付款过程从头到尾录像。

  进了诊室后,谢大爷不太能把病况说清楚,我们便直接让医生跟他儿子通话。

  会诊是非常重要的环节,毕竟他们来北京就医,很大程度上是信赖北京的专家。但没有办法跟医生仔细沟通好自己的病况,也是大部分老人的困境。

  一些子女会提前把病情沟通好,我写成文字,直接递给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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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在场的家属发来病人的详细资料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就诊过程中,有的子女每隔十分钟会跟我们电话一次;也有子女反复强调化验单上注意某个细节。

  当子女不在场,我们要尽力给老人一些安全感。我跟谢大爷强调不用怕,你儿子虽然没来,但他一直在跟我手机沟通,有什么事第一时间我都会跟他们沟通。为了让他安心,我会把手机微信给他看。

  看完诊,谢大爷非要请我们吃饭,说千万不要见外,以后去河南一定找他们。

  其实一旦开始相信,老人们就会特别依赖你。我记得一位黑龙江来的张爷爷,因疑似骨肿瘤来北京检查,儿子在深圳开出租车抽不开身。张爷爷 70 多岁了,一个人从机场坐地铁到市区。这是他人生第二次来北京,上回还是年轻时候来旅游。

  前面还挺顺。后来医生建议他做骨髓穿刺检查,转去了血液科。老爷子慌了,唉声叹气:“真有大病,不治了不治了,死了得了。”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要做微创手术。一听手术,老人都会怕。我安慰他说,不用担心,结果还没出来呢。

  手术结束后,医生摁了十分钟的血后就离开了。张爷爷血小板过低,容易出血不止。我问他要不要帮忙,他反复说,“不好意思了太不好意思了”。毕竟我们才第二次见面,止血还是比较亲近的行为。我给他的伤口摁了二十分钟,两手交叉着摁,动不敢动。

  旁边护士问我是不是他闺女。他说,这比闺女还亲。我听了心情复杂,受不起又挺感激。

  那天我送他回酒店,路上他说,自己在北京也有个亲戚,多年没联系了,不好意思麻烦对方。

  这是很多病人的常见心理:一方面害怕死亡、有求生欲,又担心自己给家里人造成了负担,自卑、愧疚、逢人低头三分。有些人在小地方可能算挺有身份,但来到北京顿时就渺小、无措。

  张爷爷穿刺结果没大问题,我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最后一次复诊时,已经熟知流程的张爷爷还是找到我们。他说怕自己说不明白病情,最重要的还是有人在心里才踏实。很多老年人重复下单,都要同一个人去陪他,就是觉得信任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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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候过程中与大姐闲聊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1 个老头配 9 个亲人

  做这行做了一年,我见过许多子女孝顺的家庭。

  最豪华阵容是一个东北家庭,1 个老头配 9 个亲人,每家都出了 1 到 2 个人,有一家没出人,让我们陪诊师顶人头。老爷子都 93 岁了,身体特别硬朗,他们家都听老爷子的。

  还有一对父子同时得了肿瘤,爸爸 90 岁,儿子 60 多岁,他们家的钱就够治一个。儿子说,“我不治了,治我爸爸”。医生劝他:“应该先救你,只有救活了你才能去救你爸”。

  不一定是女儿才靠谱,有的儿子也很细心。有一位代问诊的男性客户让我印象特别深,父亲得了肿瘤,肿瘤病人的病情一般都很复杂,将父亲的病历整理得巨仔细。我当时惊呆了,他整理出一个 Excel 表,大表套小表。我们直接打印出来,问诊很顺利。

  人到了一定年龄生病,心理都会恐慌。家里人做的一切病人是会感受到的,无形中给她很大的精神支柱。只要家人在身边,他们会安心很多。

  北京很多老医院连会诊室都没有,我经常在一家医院看到家属去排号,老人站在走廊很失落,跟个迷路的孩子一样。

  这些子女找我们负责跑手续,家属陪病人,让就诊更完美。

  有一位大姐的父亲得了眼病。她工作非常忙,经常凌晨给我发消息,提醒的事项特别仔细。为了陪父亲看病,大姐还请了个长假。

  她一直跟我说:爸爸这块她来,你就负责跑流程。他们家人也是很团结,她和母亲、父亲的妹妹都来了。父亲的情况比较复杂,之前做过头部手术,手术风险高。

  大姐特别注意父亲情绪,父亲已经失明,因为这个医院特别大,不同科室散布在八栋楼,我们建议父亲坐轮椅,省力安全,但她担心坐上轮椅后,父亲觉得自己是个废人。她非要一路要搀扶父亲。

  我还是提前租借了轮椅。我说,“大姐你先别着急,我们待会看看情况,要是叔叔累我们再用。”结果幸亏有那轮椅,我们一个上午看了两个科室,做完了全部体检。大姐说,啊,多亏你这个轮椅,要不然我们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始终有人在陪伴的老人,看起来没那么焦虑,这个老爷爷一直挺松弛的,不会说些沮丧悲观的话。

  问诊结束时,老爷爷似乎能感知到我在附近,喊我的名字。然后拉着我的手说,这两天真的辛苦了。当时听了真的很开心。这种成就感真不是金钱能计算的。

职业陪人看病,我看见的老无所依、恐惧和亲情

  医院里常常有很多推轮椅的老人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那些老无所依、无能为力的

  我今年 35 岁,去年成立的陪诊服务公司。公司总共两个全职的陪诊师,另外 8 个兼职。

  我去年身体特别不好,有一天突然右腿动不了了,我老公出差了,我自己一个人拄着拐杖去看病。我拄着拐杖连扫码都没法扫,当时感觉特无助。我还看到有老爷爷举着放大镜在自助机器面前努力识别,看得心里难受,就有了做陪诊的念头。

  我一直想从事养老相关的事业。之前我在人大读 MBA,上过一些养老相关课程。当时还去过一家非常高端的养老院,每个月花费上万,却一股浓浓的尿骚味。他们跟我说,再高端的养老院也有这味。

  我印象很深的画面是,4 个老太太躺在床上,处于完全失能的状态,每一个都被剃了大光头。

  但做这行越来越久,我发现老人面临的困境远比我想象得艰辛。我们最多是“临时家人”,无法取代长期陪伴的子女。

  如果家人也陷入危机,失去长期的陪伴能力,老人更是如同跌入深渊。

  前几天,有个福州来的老太太患有肿瘤,她女儿已经在北京定居多年。见面后,我们问女儿为什么没来,她的眼神一下黯淡下去,说女儿也病了。到了诊室,医生看起来跟她挺熟悉,问她女儿怎么样了,她一下子嚎啕大哭。医生都不知所措了。我们也吓傻了。原来她女儿也得了肿瘤晚期,最近还骑车骨折了,女婿得照顾妻子,实在没人来陪老太太。

  当这位医生问起女儿的病情,戳中了老太太内心的伤痛,突然就崩溃了。我们后来没把这段录音给她女儿,怕她听到母亲大哭也难受。

  像遇到这种事情,我们没有办法说什么,说什么都无效,你只能在旁边干陪着。

  这几天我常常会想起一个场景。在医院,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分别坐在轮椅上,互相伸出一只手,推着轮椅往前走。这画面真有种老无所依的悲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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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来源:ICphoto

  有些事我们实在帮不了,比如我们不能给病人手术签字。有一回,有一个孕妇突然准备临产了,她老公常年在外出差,家里老人要照顾老大,她问我们能不能帮她去签字。我们听了也挺难受,但没办法帮忙。

  这样的客户还不只她一个。给手术签字已经超出了我们服务的范畴了,从法律角度来说这事界定不清。

  很多人跟我说养老行业不赚钱还很辛苦。陪诊需要极大的耐心。我是我们公司的客服,接 10 单咨询,最后下单的人只有 3 个。有人问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说 358 元(四个小时服务费用)太贵了,我不要了。

  当我感到无力,就会想起那些病人。有的老人回去会介绍村里其他病人给我们,记得有一个老人介绍了十个。这已经是对我们最大的肯定了吧。

  最近疫情放开,是我们感到自己工作最有价值的时刻。

  去年 12 月份,北京各家养老院都成了重灾区,里面的老年人大量感染,同时护理人员非常短缺。平时一个护理人员需要照顾四五个老人,现在他们自己也阳了,也倒下了,根本没人能好好顾得到这些老人。

  有一次,我们深夜接到养老院的电话,对方希望我们能支援他们。我当下就问大家,能不能有人去照顾这些阳性老人。让我感动的是,已经阳康的陪诊师都愿意去。我们当下成立了一只“阳性老人救助小队”,当晚就接了一个老人去医院。

  到了医院,呼吸科和发热门诊人满为患,连楼道里全是高危老人。当时医院的护工也很紧缺,我们需要陪老人等护工到深夜  12 点。

  残酷超出人想象。有的老人六七十了,刚刚失去父母,自己也得入院接受治疗,都没有时间悲恸。这些时候,我们只能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们,让他们感受更好。

  我们的陪诊师睿儿还陪过一位 90 多岁的瘫痪老人。家属也在发烧,没办法照护老人。对方已经陷入了昏迷,陪护是非常困难的事,睿儿花了  8 个小时帮老人做各种检查、帮亲属跟医院沟通,得出一个后续治疗方案。

  这次之后,许多子女对我们有了新的认识,以前他们觉得不一定需要我们,但这次我们就像救火队员一样,接的都是十万火急的事。有不少子女人都在国外,一时间也回不来。

  在我们陪诊的新冠患者里,有几位老人不幸离世,我还记得其中一个老人跟我们说的那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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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冠放开后,北京某医院急诊室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