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我从医生变成了癌症患者

丁香园 2022-01-18 12:04+-

   在这次体检之前,由于一些不可抗拒的原因,我已经被迫要告别临床医生之路。

  在心有不甘之余,我对自己的未来有过不止一种设想和计划:我可能改行去做行政,可能去外面的公司做一些技术方面的活儿,也可能在网上出售自己制作的船模给媳妇肚里的娃挣两罐奶粉钱……

  但我从未想过,我会在自己的第三个本命年就成为肺癌患者,需要开始为了让自己成为五年生存率的那个分子而努力。

  体检后,躺上了手术台

  还是先感谢一下供职了 17 年的钢铁集体,为年满 35 周岁的我提供了一份胸部 CT 的体检福利,不然以我不抽烟、不喝酒、每周一场球的健康生活方式和没有任何症状的前提,是不可能想到要去扫这么一下的。

  体检报告很快出来了:左肺下叶 1cm 磨玻璃样结节,建议胸外科会诊。

  戴着眼镜的胸外科教授滑动着鼠标看了几分钟片子,告诉我几句话:磨玻璃结节未必都是恶性,但这个结节不算小,仔细看有血管经过,并且旁边似乎有一点牵拉,所以……

  二话不说,我换上病号服躺进了母校附属医院的病房,耐心听着护士妹妹的各种宣教,等着年轻的住院医生过来问病史,轻车熟路地在各种告知书和谈话记录上签字。

  看着媳妇鼓起的肚子,我隐隐觉得一丝不安。回到病房,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大学熟悉的图书馆和宿舍楼,我想了想,发了一条简短的朋友圈:愿平安、顺利。

  手术前夜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紧张到失眠,护士备下的安眠药也没派上用场,如果不是同屋术后病友的呻吟,也许还能睡得更好。

  一大早,负责手术接送的大叔推着我穿过病区,看着眼前不断闪过的日光灯,突然想起之前曾进修的某医院科室墙上的一句话:“If I am a patient”。

  想不到自己真刀真枪地当了患者,却是在失去做临床医生的机会之后,但好在能拍着胸口说,之前对我的每一个患者都是认真负责问心无愧。

  躺在手术台上,麻醉医生和护士有条不紊做着术前准备,静脉通道建立了,心电监护粘上了。“我们开始吧!”一个面罩扣到脸上:“吸点氧气啊。感觉怎么样?”

  只觉得眼皮发涩,还没等我开口,已经进入了没有梦境的深度睡眠中……

  漆黑,一片漆黑,耳边隐隐能听见几个很遥远的女声在商量等会吃什么,我意识到应该是中午或者傍晚了。

  想睁开眼睛,感觉眼皮有千斤重;想动动手,却好像睡眠麻痹了一样,完全不听指挥;努力想要说话,却始终发不出声音,嗓子眼里一阵疼痛传来,似乎还堵着个东西,只能大口用嘴喘气,好吧,看来呼吸机和气管插管还没撤。

  迷糊中,我能感觉到有人过来拔掉了右手腕上的动脉血压监测,给我仔细加压包扎好,还给我侧过身来扎了一针,但我没有丝毫的痛感,也无力做任何动作去配合。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抬腿,抬抬腿”,“握紧我的手”,“好,机器拔了吧。”

  这句话宛如天籁之音。瞬间好像一只捏住气管的手松开了,我大口大口喘着气,第一次感觉能自由地呼吸也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艰难的术后

  事实证明我高兴得太早了,尽管我预料到术后当晚会很难熬,但没有想到是这么难熬。

  麻醉劲儿过去以后,左胸的手术创口开始隐隐作痛,平生第一次的导尿管和深静脉置管也让我很不习惯。

  最要命的,是那根其实并不粗的闭式引流管,每一次呼吸,它都在提醒着我胸腔里还捅着个东西,那种胀痛和阻隔感使每一次吸气都在半道戛然而止,只能进行着效率极低的浅快呼吸。

  即使我忍住痛试图强行把吸气进行到底,肺叶也会在触到管子的那一瞬间不自觉地开始收缩。时间一长,都能感觉到膈肌在不自主地颤抖,想试着放松却完全是徒劳。

  麻醉后的胃肠胀气也很是讨厌,不断有气体试图冲出牢笼。我只能伸着脖子,保持着曲项向天歌的姿势,一点一点把胃里的气体小口挤出来,每一次吸气都牵拉着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痛。

  我保持着高半坐卧位,输液管、导尿管、引流管、各种监护如同铁链一样束缚得我无法,其实也无力进行稍微大一点的动作。

  我只能用脚抵住床尾的挡板来阻止身体不自觉的下滑,用唯一使得上力的右手拉住床旁护栏进行身体姿势的微调,用来分散肋部那胀满不适的感觉。

  这一夜,可以说是这辈子以来最最漫长的一夜,相比之下夜班时的通宵忙碌简直成了享受。

  我盯着病房墙上的挂钟,一分钟,两分钟,闭上眼想迷糊一下,明明感觉已经过了好久,一睁眼却发现刚一刻钟。

  七点,八点,九点……十一点了,窗外远处,城市副中心的霓虹灯灭了,我却依然无法入睡,只有护士一小时一次的巡视让我不断强打精神支撑下去。

  嗯,还有几个小时就天亮了,就该来拔引流管了。

一夜之间,我从医生变成了癌症患者

  这期间护士看我睡不着,提醒我如果痛得厉害,可以打开镇痛泵,但我觉得主要问题是胀满不适,并不是疼痛,镇痛泵可能没什么效果,就没有在夜间打开镇痛泵,无意中避免了一场大麻烦。

  有惊无险

  晨光熹微,病区走廊上人声也多了起来,度秒如年的一夜终于过去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折腾了我一夜的胀痛似乎又重了点,我请护士帮忙打开镇痛泵,准备开始享用我的半流饮食。刚刚一口下肚,突然觉得烦躁不安,恶心想吐,浑身说不出的难受,手背上脸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往外冒。

  我疑惑地试着转头,却发现眼皮开始发涩,眼前一阵阵发黑,神志也开始恍惚起来,一种濒死的恐惧感瞬间来袭,这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低血糖了,赶紧叫老妈:“快找护士拿支高糖!”

  后面的事儿,就和手术台上被麻翻一样,没有什么印象了。

  听老妈说,护士奔来测了血糖,是正常的,但监护显示血压偏低,加上煞白的脸色和湿冷的皮肤,经验丰富的代理护士长想到可能是镇痛泵的缘故,立刻停了刚泵进 0.5ml 药水的镇痛泵,挂上盐水开始扩容。

  醒来的我一睁眼就觉得头晕恶心,只好闭上眼靠坐床上,无力地歪着头喘气。嘴巴在重力作用下不自觉地半张着,像极了被拍在岸上垂死挣扎的鱼。

  即使是教授早查房和单位同事们前来探望,我也没能垂死病中惊坐起,只能在呼唤下勉强撑开眼皮直愣愣傻乎乎地看着大家。

  清醒过来之后我暗自庆幸,如果在昨夜就打开了镇痛泵,即使护士妹妹们很尽职地每小时巡视一次,恐怕翘辫子的概率也不低。

  感谢这次遭遇,让我更加懂得珍惜

  短短 24 小时,有惊无险迈过了两道大坎,没有让那两千多私房钱便宜了余额宝,看来还是必有后福哇。

  后面的事情就比较顺利了,胸片提示肺复张良好,于是让我如鲠在喉的闭式引流管撤退了,导尿管、心电和血压监护也先后说拜拜了。

  但是不得不说,这一次经历让我深刻体会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痛苦,也更加坚定了以后拒绝徒劳而痛苦的有创抢救的决心。

  随着最后一根深静脉置管被拔除,全身上下打着好几块补丁的我终于出院了。小步挪到医院门口,站在阳光下,看着车来车往人声鼎沸,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夜之间,我从医生变成了癌症患者

  这一周,是最短的一周,短到转瞬即逝,短到好像一切都发生在昨天;这一周,是最长的一周,长到那几天度秒如年,长到经历了太多的没想到和第一次。

  在生死临界线上徘徊了一趟,很多观念看法都有所改变,瞬间更明白了自己应该看重哪些,看轻哪些,也更懂得珍惜,珍惜当下,珍惜身边人,珍惜陪伴家人的每一天。

  虽然后面知道病理结果不是最乐观的那种,但至少也不是最凄凄惨惨戚戚的那种。

  我在内心感谢这期间所有给我关心、帮助和鼓励的朋友们,也感谢母校培养了当医生的我,救治了当病人的我。

  尾声:当医生成为患者

  这篇文章发出后,丁香园在留言区收到了很多读者的反响。他们中的有些人同样经历了从医护人员到患者的身份转换,也由此体会到了许多曾被忽略的细节。

  @跳跳糖:上周我输尿管上段结石了,我才深深的体会到以前结石的病人他们是怎么难受的。我忽然觉得我以前给他们说的多喝水跳一跳拍拍背,完全就是骗他们的。那种胀痛,那种烦躁不安想吐的感觉,谁还有力气有精神去做我们都知道该做的那些事啊。只有自己生病了,才知道患者的痛苦,才能更加温和的对他们。

  @三寸阳光:很难想象内科医生患上白血病会怎么样?2 年前被确诊急淋(标危),经过 3 次化疗后行异基因造血干细胞移植,脱胎换骨,历经皮排、口排和肝排,终于回归社会,回单位上班。

  @叶静Clare:生孩子时候第一次换位成了病人,才知道以往跟病人说,心情要好点病才容易好。疼得七荤八素的,控制情绪真的只是想想而已,不崩溃都不错了。唯一觉得温暖的是医生和助产士的温柔安慰。默默立志在可以的情况下,也让日后所管病人感受到温暖

  @丫丫:很有同感。2019 年 2 月 25 日我同样是因为肺部结节行胸腔镜手术,病理结果很理想,原位腺癌。不同的是,由于术后胸腔积液引流欠佳,我在拔除引流管以后又再次置管[捂脸]这整个过程被我用 5000 字记录下来,同事看完都说我特别乐观,哈哈。现在的我依然有时气短,但总的来说已经是满血复活了[耶][耶][耶]

  当医生成为患者,治愈与被治愈之间切换,让我们能够更加对患者感同身受的同时,也让我们得以作为医者,更多一点理解;作为患者,更多一点对生命的珍惜。

  而这一切都可以回到对这句话的思考:“If I am a pati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