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寄友 ― 谈财富与自由

南加州迎来了久盼的雨季。一连几天，大雨转中雨，中雨转小雨，小雨又现晴，不断重复。那晴天出现得很短，它像是在偷着乐，“让你们这些盼雨的人尝尝阴愁的滋味”。我当然知道灿烂的阳光很快就会重来，气定神闲地听着风摇树，雨敲窗，在这样一年中少有的不安宁的夜里，安然入睡。

半夜一点多钟，电话铃声大作。是我们一栋房子的租客打来的，说房子里的自动灭火喷水系统中的一个喷头漏水，“家里搞得不成样子，怎么办？怎么办？”我睡眼惺忪，不想搭理。妻却神情清醒地警告我，“设身处地，你遇到这种事会是怎样的心情。想想后果！”我檫了一把眼，是啊，夜半三更，屋里屋外都是雨，人还怎么活？绝望之人，提把手枪来找人拼命都有可能。“等等，我马上就过来，商量如何解决。”话是这样说，我很清楚，这样的时候，凭着我，丝毫不会有办法解决这种事件。但是“好话一句三冬暖”，屋主的一点关心和理解，会使可能的事态发展，甚至法律纠纷，改变性质。我冒着倾盆大雨，在黑夜中驱车十来哩，来的租客家，共商大计。

这不是一处危房陋屋，它地处本市最好的小区之一，房子是2005年建造，正值青春期。购买时就幻想，不需在维护上费事，坐着当地主。但事情并非想象的那样简单，就是这样的房子，麻烦亦常有，像冰箱不制冰，下水道堵塞，电话打来你能不应？这样的雨夜冷水沐屋，屋主能躲得过去吗？

加州房屋建造的新规范（2005年以后）规定，住宅内必须安装和维护自动灭火喷水系统，否则罚款或更厉害的惩处等着你。这样的规范，在我看来是不太合符情理。加州的火灾大多是山火吞噬房屋，这种情况下，室内灭火喷水系统毫无作用。试问这里有几例火灾是从屋里向外发展的？家家屋里装上这样一个箭拔弩张的系统后，不便和危机开始时时威胁着主人。每年一次的系统检测犹可忍受，但不能保证系统无忧。一旦失灵，只能坐看水漫金山，那些家具，被褥，电器，书籍一样逃不了。今天就是这种情况。大家商量出的唯一办法是，用大容器接住洒下来的水，耐心地一盆一盆往浴缸里倒。熬到天亮，八点后，打电话找到房屋管理机构，十点后方有专业人员前来维修。屋顶挖个大洞，查出事故原因，是喷头和水管的接头，由于安装应力而出现缓发裂纹，导致漏水，和室外的大雨倒无关系。

“能不能告诉我，屋里另外那十几个喷头，什么时候还会出现这样的裂纹？”

“天知道！（Who knows！）”听听这专业人士的回答，你的心会不会战栗？

好了，我的朋友，现在我们来谈正题。

你上次提到，即将退休，有点闲钱，想再买幢房子来出租，问我怎么想。当时我有思考而未作答。现在听了上面的故事，大概会知道我的回答了。

房地产投资，是最好的投资方式之一，这是不争的事实。用不同的方式寻取财富的同时，人要付出一定程度的自由，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这里想要讨论的是，人对财富的追寻是不是有一个尽头？何处是这个尽头？什么是自由的意义？为什么在一定的时候，自由比财富更值得关注？

人类是唯一在工作的动物（林语堂，1937年语）。细细思量，为此应感到自豪还是沮丧？

看阳光下的猫，它吃饱尽兴后，搔搔肚子，伸伸懒腰，尽情地享受生命和自然。人却不行，各种欲望满足后，还兢兢业业地积累财富。因为财富是人生命能力的扩张，是生命价值的体现，是生命延续的企望，对财富的追求，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最重要标志。这样一来，似乎人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追求财富，即所谓“人为财死”。《儒林外史》中的严监生，临死不愿闭眼，伸出两个指头，惦记着油灯里多点了一根灯草，浪费了财富，这成了绝大多数世人的生动写照。

财富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当财富还不足以应付基本生活的需要时，财富具有生命的滋味。这滋味包括对衣食住行，稳定安全的需求，这时的财富带给人强烈的愉悦感，生衍繁殖的欲望和满足，可以认为这是财富积累的第一阶段。当财富增长至稍多于基本生活的需要时（注意，是“基本生活的需要”，而不是有能力买飞机或为小三随意地买别墅），它并不给带人来更为独特的滋味。像很多衣食无忧的人中产人士，溢出于基本生活需求之外的那部分财富，可能会增加他外出旅游的次数，购几处房屋来投资，在股市上碰碰运气。他感到，那部分多余的财富，并没有带给他额外的幸福感，反而添加不少为其增值而产生的焦虑。这是财富积累的第二阶段。观察一下周围，常把“生活没有意思”挂在嘴边的，是不是处于这个阶段的人？当财富继续增加，大大超过生活的需要，成为一个简单的数字时，它对于人性的影响大多是负面的。它使人觉得可以用财富来实现任何欲望，它给人一种超然于地球上任何生物的滋味。这时的人会认为，物质上自己成了其他人和物的主人，因而精神上自己也应该成为全能的超人。于是，在一大群处于第一，二财富阶段的人们面前，他不仅仅是成功的商人，他成了思想家，文学家，书法家，画家，歌星，演员，. . .，各式各样的皇帝的新装不请自来。他做的所有事情，对他的生存已没有意义，只是在于把自己和其他人的区别尽量扩大。这财富积累的第三阶段，会使人变得浮躁，颐指气使，出现对人性和人格的扭曲。“自古以来，身居富贵，能知足者甚少”（《旧唐书·李靖传》）。看看我们的世界，有几个真正的善良巨富，愿用他从这个星球上攫取的财富，造福这个星球，为这里的同类改善一下生命和生活的质量？

自由的滋味却要复杂和飘渺得多。

真正的自由，有如一股幽远的兰香，淡雅，浸透心肺，使人舒适，永远不会觉得它太多。当你拥有这样的自由时，你只想尽情地享受，根本不愿向他人炫耀。自由，给人一种无功利的行为冲动，但那种想做点事的感觉并不给人压力，那是一种快感，一种在恰当的心绪下，愿望和能力的发泄。自由，不给人带来虚浮的激情，只有透彻身心的畅快，甚至一点点懒意，那是人性的显露。如果有人在那里招呼，“快来看看，我是多么自由”，他其实并没有享受到自由。

人们的口中都不断叨念着先哲们的话，“人类的至善之境是他获得最大自由之时”（但丁），“自由是一切财富中最昂贵的财富”（罗曼罗兰）。然而，认真回想自己一生，或纵观他人的生活，到底有多少人又真正感受过这笔墨和言语中的自由？我们看到的是，无论在哪个阶层，绝大多数人都生活在有形无形的桎梏中，能享受到自由生活的机会真的并不多。究其主要原因，自由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很多人认为他享受到了自由，那只是转瞬即逝的自由的皮毛。世人对财富的追求，总有正面的歌颂，而对人真正能感到的自由，却常置贬辞，如追求享乐，不负责任，贪生怕死，见异思迁，等等。这是因为享受名副其实的自由，需要一定的条件。绝大多数人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没有能跳过那些对自由的制约而到达另一极，直到自愿或被迫释去生活的担子，而又同时具有足够的生活资源之时。

达到这个境地，并不是一个梦。且不谈那些靠着他人财富生活的人，和那些生来就不愁财富的人，在今天的一些正常社会里，一个踏实认真的人，经过一辈子的勤奋努力，成为上面提到的第二类财富拥有者，在老年到来之际或更早的时日，不再需要为生活而劳作，体面退休而享受自由的生活，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是的，退休是普通大众获得自由生活的一个明显标志。

如果上面讨论的观点成立，当一个人拥有了生活无忧的自由时，为什么还要拿它去换取并不给你带来额外幸福的财富呢？这是我在自己的屋漏事件时所领悟到的。

人生旅程中姗姗迟到的自由感觉，来之不易，它是一辈子的辛劳挣来的。如果说，上苍对人有什么馈赠的话，人最后一，二十年的自由生活，是他最厚重的礼物。遗憾的是，很多人不能认识到这点。不少人因“挣生活”的时间太长而被“异化”了，回不到他初始的本性。一个工作了40年的看门老人，退休后感到空虚，还要回去无偿地看门，这样的例子很多。自由是令人向往的，但也会是令人烦恼和畏惧。奋斗了一生，真正获得了自由的时候，却成了好龙的叶公，“天龙闻而下之，. . . 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我们很多人，一旦退休，离开了“做生活”的场所，便如一个裸体站在生活面前，无所适从，最多穿着一条廉价的旅游短裤。我羡慕那些一生中对赚取财富之外的其他活动保持着浓厚兴趣的人，比如我的朋友，他一生热爱集邮，在艰难，顺利，贫穷，富裕中从未放弃，永远在匆忙或悠闲中滋养着自己的爱好。现在退休了，他充实愉快，站在在这群赤裸裸的退休人群中，衣着华服，无比自信地望着我们。

到了能享受那完全属于你的自由的年纪，要从头开始，练成一个歌唱家，书法家，提琴家，集邮家，可能性不是很大，但练就一种能感受自由的心态，从而在各方面去享受一生辛劳挣来的自由，完全是可能的。

这时我想到，有必要在对下一代的教育中增加如下内容：在你们风华正茂，精力最旺盛的时候，为你最后的一，二十年的自由时光作些准备。但又有谁会听你的呢？